苏北化工园区聚集背后

苏北化工园区聚集背后
环保压力与经济发展需求刺激下的产业转移

响水化工园区大爆炸后,生态环境部工作组决定对化工园区内三条流入灌河的河渠通过筑坝的方式进行封堵,防止污染废水向南部河网扩散。
灌河流经淮安、盐城、连云港三市,最终流入黄海。十几年来,灌河两岸陆续建起了包括响水生态化工园区在内的4个化工业集中区。
“上世纪90年代,因为财政没钱,一年只发两次工资,分别是6月份收完农业税之后,以及年底”,响水县一位退休干部对《凤凰周刊》记者表示,当时一位县领导提出“宁愿毒死,不愿饿死”的口号,于是开始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很多苏南地区的企业纷纷落地,其中不乏重污染企业。
虽然江苏省多个部门2005年就出台相关文件,对苏北地区高污染化工企业准入条件做了详细规定,但在当地实现产业转移的同时,也伴随着一定污染转移。

化工园遍地开花
化工是盐城市的重要支柱产业之一。2004年全市化工行业实现工业增加值23.1亿元,绝大部分是由苏南转移过来的化工企业组成。2004年,阜宁县完成地区生产总值70.7亿元,按可比价格计算,比上年增长10.7%,其中化工企业起到了显著作用。
与响水化工园仅一河之隔的灌南县堆沟港镇,也在2003年诞生了连云港化工园区,占地12000亩,园区内有化工企业几百家,其中以亚邦染料、中化化工为龙头企业,是继响水生态化工园区之后又一个省级化工园区。
灌南和响水,都是江苏出了名的贫困县。
灌河里的水,是化工业园区取之不尽的生产原料,不仅要用来供给,还要用来排污。沿岸遍布的诸多村镇的农民,转变为工业园的廉价劳动力,再仰仗地方的政策和发达的水陆交通,密集的化工企业在这里安营扎寨。
相关人士表示,本是神话中二郎神“家乡”的灌河口,如今却孕育出了苏北最为密集的高危化工业园区。
其实,整个苏北的淮安、盐城、连云港等五个城市,近年来也掀起化工园区兴建热潮,盐城、连云港因为靠近沿海,地理位置优越,定位和发展比较超前。
其中,盐城有大丰王港闸南侧的化工园区、响水陈家港化工园区等6个,连云港则以板桥化学工业园为代表一共3个,徐州以丰县盐碱化工业园等龙头,一共3个,发展表现不可小觑,淮安以灌溉总渠以南的盐城科技产业园为主,另外还有洪泽化工区等5个,宿迁则以城南新区作为重点,开发成化企连片的新型园区。另有以翔盛粘胶为龙头的化工产业带支撑。
截至目前,江苏省全省共有化工产业园区(集中区)53家,其中省级以上17家,7家进入2018年中国化工园区30强名单。江苏省生态环境厅2018年底公布的17家省级化工园中,苏北占据12家,其中盐城有4家,位居苏北五市第一。
这些化工园大小不一,小的几平方公里,大的几十平方公里,以生产生物化工和石油化工项目为主,除此以外,农医药、染料、造纸业等企业在这里也分布较多,产品销往全球各地。

“污染大转移”
上世纪90年代,受惠于上海国企在民企兼职的“星期天工程师”,一大批化工厂落地苏南。这些化工厂从诞生之初就有技术不足、规模小、污染大的特点。在带动苏南经济起飞的同时,也造成了严重的化工污染。
本世纪初,苏南地区逐渐意识到环境问题,限期关闭规模以下化工企业成为专项行动的首要任务,企业纷纷北上出逃。2002年至2004年,江阴市共关停和取缔了25个污染严重、难以治理的企业,对267家污染企业要求限期治理。
同时,一江之隔的苏北,因为和苏南地区贫富差距不断变大,急于脱贫致富的心情十分迫切。于是,一些地方甚至把招商引资作为全县、全区的第一要务。
苏北各地招商条件和政策各异,但是相同的是:基本都提出增值税、企业所得税、营业税优惠以及一定的财政返还政策。
有学者认为,为刺激GDP增长,苏北一致陷入全民皆“招”的热潮中,一些苏南企业和苏北地方政府一拍即合,苏南污染也随着化工厂的搬迁“漂移”到苏北。
《凤凰周刊》记者采访发现,由于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三四千元左右的月工资在苏南地区经常出现“工荒”,而在苏北附近的村民需要找人隋托关系才能进厂苏南地区的开发区中,一亩地少则三五十万,动辄上百万的价格,而苏北有时只需几万元。以响水工业园区为例,官方公布的招商用地价格,不到7万元一亩。
加上发达的交通运输条件,以及比较齐全的配套设施和园区内的相应服务,寻求更低成本环境的化工企业很快便在苏北扎了下来。
“除去增加的运输成本和管理成本,综合比较,苏北会比苏南低30%左右,对于那些附加值低、劳动力密集的产业,这个差距是很有诱惑力的。”江苏省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研究所原所长田伯平说。
在2004年左右,联化科技有限公司开始陆续把生产基地迁至苏北。该公司市场管理部一位姓王的处长说,“由于(苏北)税收、土地政策相对优惠,一般情况下第二年就能做到盈利。”
常州市牛塘镇工商所个体与私营协会会长董根元,曾在2005年带领本镇的企业家到苏北地区考察。当地政府不但以警车开道,还给企业家们的车辆颁发了“绿色通行证”。“有了这个证件,交管部门是不能随便查的。”董根元说,当地官员们的热情使他们印象深刻。
《凤凰周刊》记者发现,响水化工园区内的企业,投资者远的有北京上海,近的有苏南浙江一带,其中响水县浙江商会的成员就有16家。灌河两岸的3个化工园区聚集的多是从外地搬迁而来的高污染化工企业,产品包括染料、农药、医药及中间体等。
公开资料显示,目前包括闰土股份、亚邦股份、吉华集团、安诺其、海翔药业、江苏吴中、辉丰股份、联化科技等A股上市公司,在当地均设有子公司,部分上市公司甚至在当地设有多家子公司。
苏北承接的产业转移项目产值在多个工业园区开建后的几年获得高潮。江苏省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自1994年开始由苏南向苏北5市转移500万元以上项目6770个,总投资1875亿元,实际引资766亿元。在转移的名单上,污染较重的化工、印染、金属电镀等占较大份额。
当地政府也对此保持宽容的态度。连云港市灌南县常务副县长李占超曾向媒体表示,“我们不是想选择什么产业都可以的,只要有企业愿意来,县里就很高兴。”本世纪初,灌南县刚刚开始成立工业园区时,位置偏远、交通不便、配套也不全,只有化工企业认为这里外部干扰少,愿意来投资。
这次大转移中,有的企业甚至连续搬迁两次以上,“苏州的一家污染企业,最初从苏州搬到了无锡,但是因为环保压力大,曾经计划搬到南京郊区,最后选择搬到了徐州,搬迁成本数百万元”,一位业内人士对《凤凰周刊》介绍说。
有媒体统计,2018年2月,国家安监总局通报的苏北5市具有安全隐患问题的18家化工企业中,企业的大股东所在地在苏北的仅有4家,其余大部分股东所在地来自苏南。

监管的灰色地带
当年,苏北很多化工园区还处于建设初期,国家环保总局南京环境科学研究所农用化学品污染防治研究室主任林玉索当时曾警告说,“一旦这些化工园区全面建成,环境安全的风险也会随之增加,而这些化工园区的安全不但涉及本地区公众的生活,更涉及整个长江下游地区的饮用水安全。”
一语成谶。当地的老百姓渐渐发现,原本湛蓝的天空如今烟雾缭绕,原本清新的空气如今恶臭难闻、粉尘纷飞,化工生产带来的环境问题让周边居民充满了忧愁和抱怨。有村民准备提出环境污染健康损害的诉讼,但是因为污染与健康损害之间的因果关系难以确定,受害者面临无可奈何的维权困局。
响水工业园区名称,经过三次修改,最后也加上了“生态”二字,但依旧面临环境和安全难题。2014年江苏省环境质量公报显示,灌河的主要人海污染物中化学需氧量比十年前增长了十倍。2007年以来,在江苏省海洋与渔业局四次实测中,在近海监控点“灌云化工园区排污口”(连云港)的水质状况都是劣四类,生态环境质量等级为“极差”。
“国家环保核查力度加大后,排污手段却更加隐秘。”当地村民王凯(化名)表示,“现在贮污水槽由小到大,由集中到分散,排污管由明到暗,排污管由固定暗管增加临时移动管,排污管伪装成清水管等,赶在潮汐期间直排人海进行稀释。这些企业不花精力在环保设施升级改造上,却在歪门邪道方面动足了脑筋。”
据悉,江苏早年就意识到化工企业的严峻问题。省环保厅和发改委等单位于2005年联合出台了《苏北地区建设项目环境准入条件》的文件,对一些高污染的化工企业做了详细的规定。但是多年来,工业区固体废物只增不减,使当地的水资源、土地资源超负荷“运转”。
以灌南县内的连云港化工产业园为例,早在2016年5月,该园区就曾被江苏省环境保护厅挂牌督办。2016年8月,中央环保督察组发现该园区存在企业环境违法行为突出、园区周边地表水污染严重等问题,并于2016年11月向江苏省提出整改要求。2017年4月,原环保部联合省环保厅对连云港化工产业园进行现场核查,发现园区仍存在问题。
2018年6月,江苏省政府办公厅印发《全省沿海化工园区(集中区)整治工作方案的通知》,对沿海地区南通、连云港、盐城三市辖区内所有化工园区及园区内所有化工生产企业展开整治。响水园区因为环境问题曾被停产长达7个月,但到今年年初又重新开工。
曾走访事故化工园的中国环保健康安全网(EHS)工作人员戚志强对《凤凰周刊》记者介绍,虽然江苏省内对环保等方面的要求基本一致,但是在苏南地区的环保及安全标准执行相对严格的条件下,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而相对落后的苏北地区渴求经济发展,所以当地政府监管也相对宽松。
2018年10月,中央第四环境保护督察组对江苏省第一轮中央环境保护督察整改情况开展“回头看”后反馈中,依然数次提到苏北化工园的违规情况,比如“连云港灌云县临港产业区列入‘关停一批’的9家企业,全部为2016年之前已关停的空头企业”;“灌云县列入取缔关闭计划的42家企业,21家在2016年就已关闭,20家以企业虚假重组、变更营业执照等方式予以保留”等等。
督察组当时指出,“一些地方和部门思想认识不到位,还存在敷衍整改、表面整改、假装整改等问题。”
没有引起重视的后果是,2019年3月响水真正“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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