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重生:新冠肺炎康复者的故事

  父亲,就在秀秀怀里这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面。时隔五十天,她终于抱住了他。

  秀秀挑选的是大理石做成的骨灰盒。工作人员说,这样的盒子能让骨灰保存得更久。殡仪馆内看起来很平静,人们正常地聊天,甚至也有说笑的,就像经历任何一个普通的流程一样:排队、签字、领取骨灰。

  父亲在世时,曾提到自己退休后,想要回黄冈红安的老家养老。父亲走时,没来得及交代后事,但今年22岁的秀秀明白,父亲想要葬回老家。回老家给父亲办葬礼,给父亲的人生画上一个终止符,这是做女儿的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2020年1月底2月初,家住武汉的秀秀一家四口全部感染了新冠病毒,最先发病的父亲不幸去世。全家人经历了隔离、治疗,身体暂时康复了,但生活的康复,还需要很多很多时间。

  在武汉,经历了疫情的人们,或多或少总是遗失了一些东西在这个冬春,家人、朋友、健康,或者是一段关系,一丝情绪。出院的人们要面对着亲人离世的现实继续活下去,有人发愁自己的经济收入,有人出现了后遗症:咳嗽、胸闷、气短……被新冠病毒改变的人生,面临着更多的不确定,一时没有答案。

父亲最喜欢的棉袄,要在葬礼上烧给他

  4月21日,武汉阵雨。临近中午,天阴沉沉昀,母亲坐着社区的车从隔离点回到了家。

  “回来了。”秀秀两个多月没见到母亲,一声问候后,接过了母亲手上的包裹。母亲瘦了,两眼无神,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走道也不再矫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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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你爸爸的东西收拾收拾吧。”母亲主动提及了父亲的死亡。

  父亲是在2月8日去世的,当时秀秀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同样患病在隔离治疗的母亲。从母亲平静的叙述中,秀秀得知她是在3月底确定知道了父亲的去世。她刷到了亲属们发的朋友圈,再加上父亲一直没有联系她。

  其实,父亲的离世,在这两个多月中,是秀秀和母亲之间沟通时心照不宣的秘密。她们隔离在不同的医院,每天只能靠着手机保持联系。偶尔,母亲会主动问起父亲的情况,秀秀会岔开话题。母亲有时会再追一句,“你不是在骗我吧?”也就不多问了。

  人离开了,但是家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父母的房间,空落落的,两只枕头摆在床上。母亲还没回家的那些日子,秀秀打扫卫生,看到父亲的照片、驾照,还有那件黄色的棉袄,泪就落下来了。

  那件棉袄是之前秀秀送的礼物,父亲只穿过一次。收到女儿的礼物,父亲很高兴,第二天车队聚会,便穿上了这件新衣。只穿了一天,衣服就被换了下来。父亲是出租车司机,习惯了穿着1日衣服在外跄车,女儿送的新衣,得留到过年再穿。

  这件黄色的棉袄,和几件父亲平时喜爱的衣服被一同挑选出来,要在葬礼上烧给已经去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边收拾,母亲边念叨:“你爸爸会把东西收拾得很整齐。”家里下水道堵了,母亲伸手去疏通,不经意间又说了句,“你爸在,这事都是他来做。”母亲在医院那两个月,几乎天天失眠,现在回家了,恐慌的日子也算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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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秀出院早,但回家后她延续了住院时的作息,每天晚上11点睡觉,清晨6点钟起床,起床后听听英文广播。她今年上大四,以往主要住学校,现在每天在家,一日三餐,都会下厨做饭。她在微博上晒出自己做的饭菜,记录自己每天“阳光”的心情。

  两个多月前,秀秀在微博“肺炎患者求助超话”中讲述了自家的遭遇,得到了网友们的关心和帮助。现在,“我想让大家知道我过得挺好的。”她平静地说。

  秀秀一家,只是劫后重生的武汉普通的一家人。

  武汉启封的第六天,已经在上海定居的李涵和家人,一起从武汉返回了上海。她79岁的父亲却没有机会回去了,他大年初七那天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去世,临死也没能住上院。李涵想等到疫情平稳下来,再把父亲的骨灰接回江苏老家安葬。

  武汉人张治强把母亲的骨灰暂时安放在了陵园。他想把母亲的骨灰运圆大冶老家,和父亲葬在一起。他预计,可能要等到明年,才能为母亲办葬礼。“现在疫情还没有完全平复,也不敢回家为母亲下葬,你说要是到时聚集性感染了咋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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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不能再没有妈妈”

  秀秀和家人无法确定父亲究竟是被谁传染上病毒的。父亲每天在外面开出租车,马上要过年了都还不休息。1月20日,父亲开始出现一系列症状:发烧、吃不下东西,浑身没劲、昏昏欲睡、喘得厉害。最初,他只是在家自己吃药。那时,新闻里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报道已经多了起来,但他们并没有把父亲和当时这个刚刚进入他们认知范围的疾病联系到一起。

  “其实当时也不愿意把父亲的状况和这个疾病扯到一块儿,是一种心理安慰吧。”秀秀如今回忆说,在家休养的父亲病情并没有什么起色,1月26日凌晨再次高烧不退,她陪着父亲去了家门口的诊所。医生诊断:典型的新冠肺炎症状,赶紧去医院。

  打通120的电话,秀秀得知:有一个新开的医院,可以给父亲做检查。救护车载着三四个病人,把他们送到了武钢二医院。父亲被拉去的当天即被隔离。据澎湃新闻报道,在天津医疗队入驻武钢二院时,隔离区还未建成,有的楼层还未通水电。

  父亲和另外两位病人隔离在同一个病房,最初没有任何治疗措施。一个体温计放在病房内,每天量体温上报。直到一周后,才有了连花清瘟、输液、吸氧等一系列的治疗手段。

  秀秀每天和父亲视频通话,手机那头的父亲说话有气无力,情况越来越糟。不过后来父亲的烧退了,医院又给他做了两次核酸检查都是阴性。听到这些消息,秀秀都很高兴,觉得父亲快好了。

  但是没想到,情况突然急转直下。2月6曰清晨,秀秀接到武钢二院打来的电话:父亲在5号晚上休克了。在电话中,秀秀得知父亲是下肢动脉血栓导致休克。联系上了武汉协和医院,医院答应可以来做手术。直到CT排除新冠肺炎检查阶段,秀秀才知道,两次核酸检测为阴性的父亲,“肺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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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6日,武汉狂风骤雨,父亲被送去协和医院。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把父亲卸了下来,但是秀秀找不到医生接收父亲。工作人员催着秀秀要么快点找到医生,要么就让他们把父亲再拖回武钢二院,他们还要去接其他病人。秀秀跪在了雨中,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让她去联系好协和的医生为父亲看病。“当时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能想到的只有跪下。”

  父亲被送进了隔离病房,2月8日上午十点,因为心肌炎引发的脑部血栓去世。医生告诉她,父亲的这一系列并发症状都是新冠病毒引发的。但因为之前的两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父亲的死亡证明上,死因写着“病毒性肺炎”。

  最后的日子,父亲一直是昏迷的,头天晚上弟弟来了。或许父亲就是在等着亲人来见他最后一面再离开吧。等到殡仪馆来人运走父亲的遗体,秀秀就离开了医院,那时她只是哭了一会儿,没有时间更多的忧伤,双肺感染的母亲还在等着她。

  “医生,我爸爸已经去世了,我不能再没有妈妈丁。”秀秀在汉口医院里向医生哭诉。武汉的深夜太冷了,母亲仰着头靠在冰冷的长椅上挂针,“你让医生给我打一针让我死吧。”她痛苦地对女儿说。

  有人怕回家感染家人,就裹着被子,在医院一夜一夜地坐着。“当时医院好多人排队住院啊,我觉得是医生看我年龄小,可怜我才给我妈妈安排上了一个床位吧。”那是一个临时的床位,可以让母亲躺下输液了。因为所发微博引起了大量的关注,在各界人士的努力下,母亲终于被收治入院。

  1月底2月初的武汉,正是医疗资源出现大量挤兑的时候,各大医院人满为患。那时在华南水果市场做生意的王卫隔几天就要给重病的母亲送些生活用品,“经常看见殡仪馆的车一车一车地拉人。”而陪母亲去医院挂针的那些日子,秀秀也曾在一天之内见到三个病人直接在大厅内去世。

疫后新生,还是有抹不去的痛

  几天前,有一家媒体找到秀秀,想让她配合做一期“疫后新生”主题的专题报道。

  “这对我们来说有些残忍了。”她说,虽然小心翼翼地隐藏着那些伤痛,但事情的发生和影响,都无法真正抹去。

  在家中,秀秀和父亲的关系最好,父亲的各种账号密码,她都知道。父亲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因为疼爱和信任,他总是差使她去做各种事情,希望她能成长,日后能自立。少年时,秀秀的学习成绩并不好,父亲逼着她学习,为她报补习班,后来她成为了老家一大家族里第一个女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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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父亲的离地,她不想怪任何人,只是一遍遍责怪自己当时没能早点意识到是新冠病毒,没能再努力一点,为父亲争取早一点人院,得到更好的治疗。而她把后来妈妈、弟弟和她自己被收治,得到大家的关注,都归结为是因为父亲的去世,似乎是父亲的死换回了家人的生命。

  秀秀被逼着快速成长起来。在这几个月,她承担起了原本父亲在这个家的责任,为了让家人住进医院,她尝试了所有她能够尝试的渠道。自己住院期间,她还要为母亲和弟弟在医院的治疗和生活担忧。

  她也尝尽了,人情的冷暖。武汉封城后,买不到口罩、药品等物资,身处黄冈的表哥,步行了十二个小时来为她家送药。她感念这样的亲人。其间,她的一些求助,也曾被亲戚冷冰冰地拒绝。

  被迫承担起这个家庭责任的秀秀,在疫情之前的人生规划是做个老师。父亲说这个工作稳定,能陪在他身边。她考取了教师资格证,今年跨专业考研也选了教育学。

  不过秀秀准备放弃读研了,以后也不当老师了。她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追求什么样的人生,也害怕找工作会遭受歧视。但是,母亲的病还未好,父亲去世后,家庭就没有了经济来源,她有责任去工作挣钱。

  新冠病毒,会让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拉长。病人是会遭嫌弃的,就算是康复后,也会遇到冷眼和岐视。秀秀的弟弟康复后想要去应聘快递员,就被拒绝了。

  封城期间,张治强有一次下楼排队买鱼,遇到了妻子的牌友,对方排在他之前,看到张治强来了,赶紧离开,说“我等会儿再来买”。

  在武汉打工的孝感人刘小红,在医院做护工,虽然每天都注意戴上口罩做好防护,还是不幸被感染了。确诊后,老家的那些朋友,在微信上对她说的一些不太友好的话,她会很敏感。“你说我得了这个病,别人这么说也正常对不对?”电话那头的刘小红向记者叹气,她也嘱咐丈夫,每次出门买菜要和人间隔两米。下意识地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已经成为了经历新冠病毒肆虐后人们的一种习惯。

  刘小红康复后,还是经常嘴巴发麻,后背不停地出汗,这些在发病时就有的症状,并没有随着出院而消失,她担心是不是有后遗症。刘小红做护工的时候,干活利索,受雇主喜爱,但是生病后,身体状况再也比不上从前了,未来的生计,也是需要忧心的地方。

  张顺和母亲、父亲一家三口都是确诊患者,虽然先后出院了,但身体状况还是不太好,仍旧胸闷,接不上气。张顺陪着母亲去过一次医院,走了两千多步,就累得喘不上气,不得不坐在路边休息。复查时医生告诉她,她和家人的肺都没有完全好,只能调养。而母亲的心脏也在疫情之后出了问题,她只能向母亲隐瞒这个信息,怕她伤心。

  夏良斌两口子,今年都七十多了,确诊后幸运康复。他们不敢去医院复查,便在网上挂了一个号,折腾了半天,不太熟悉互联网的他们也没能和区生对接上。夏良斌的妻子在电话中和记者聊了一阵后,声音开始变得微弱,“记者我不能跟你说了'我好累啊。”

健康码变绿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献血

  在这场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也都想让自己变得乐观。“负能量没有意义。”在和记者交谈的过程中,秀秀多次提到这句话。

  秀秀发微博讲述了自家的遭遇后,在各方的呼吁和帮助下,她和弟弟最终也顺利住院并被隔离了起来。她感念这些帮助,自己的私人电话公开后,有接连不断的电话涌入,她会礼貌地去接每一个电话,对每一个关心她的网友心怀感恩。

  她说这也是父亲言传身教告诉她的做人道理。父亲与人为善,热心助人,秀秀学会了这种善良和乐观积极。或许也只有乐观和豁达,生活才能真正向前。

  后来,她在微博和朋友圈里继续记录着自己的生活状态。她改掉了在学校时晚上熬夜和早上睡懒觉的毛病,每天规律作息,健康生活,“我要对自己好一点。”当自己的健康码变绿了,可以自由出入小区后,秀秀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捐献了自己的血浆。看到黑龙江绥芬河疫情告急的消息,月22日,她又去捐献了血浆。母亲曾是重症患者,住院的时候,就曾经注射过康复患者捐献的血浆。

  父亲在武钢二院没有接受治疗的那段日子,秀秀虽然有许多不满,甚至多次想耍把父亲接回家未果,“至少在家能吃口热饭”,但在微博上,她仍然劝病人家属们要能够去体谅和相信医院和医生。

  住院期间,有一个志愿者帮助了秀秀一家许多,包括给母亲买衣服,帮着运送免疫球蛋白给母亲治病。解除隔离后,秀秀也跟着他去做志愿服务。

  有时,秀秀会想,有的人_出生就没有父亲,有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最起码我拥有了22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很多在疫情中经历亲人离去的人,都会像秀秀这样,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张治强82岁的母亲在疫情中去世,妻子也被感染,但已出院。他庆幸自己和脑瘫的儿子没有被感染。他会想起湖北电影制片厂的常凯一家,在疫情中有四人丧生,“对比那些一家去世好几个人的,我们算是幸运的。”

  母亲发病时,找不到车每日送母亲去医院,张治强就骑着自己的电动车,驮着母亲去医院。后来电动车坏了,是一位志愿者送来了一辆电动车,才解决了每日的交通问题。

  经历了这场灾难,人们变得更加珍惜当下和身边的人。刘小红觉得自己和丈夫的关系更好了,自己生病住院,丈夫始终没有嫌弃她。

  多位受访者告诉记者,自己现在觉得家人和健康最重要。电话那头的王卫,情绪有些激动,提高了音量,“你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吗?我妈妈在跟人说话.你听她声音多洪亮,她康复了。”

  人们乐于分享这些喜悦,也很想表达自己盼隋感。在记者拨通的一个个电话中,得知是记者,好多人希望感谢之隋被传播,“感谢媒体们当时的发声”“感谢志愿者们”“感谢社会上的好心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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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