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中职生,如何走出迷茫青春?

在全国大多数地区,每年中考结束后,大约只有一半的初中毕业生能升入高中。而另一半的学生,要么辍学,要么进入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中职学校,成为那些还不想过早步入社会的青少年们的归处。

国家对初中毕业生实行普职(普通高中和中职学校)分流政策,中职本意是培养“技能型人才与高素质劳动者”。但实际上,中职教学质量普遍不高,中职学校广受诟病,他们几乎被看作是上不了高中的“失败孩子”的集中地。

而在十五六岁的时候进入中职学校,迷茫成为了他们必经的阶段,学习的专业是有别于文化知识的全新的内容,他们不明白在学校里应该做什么。而相对于普通高中的学生来说,他们的上升通道更窄,可选择的路径更少。同时,他们能得到的资源支持也不多,在社会关注和公众视野里,几乎是沉默的。

然而这又是很关键的阶段,人生的分野从上不了高中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中职教育,能否托住他们的人生,不至于下坠?

大多来自底层贫困家庭

抽烟,喝酒,打架斗狠,不学好,是社会大众印象里中职学生的群体特征。这些印象很多来自于传闻中的职校学生的极端个例。

而更显著的特征是沉默,他们的个人经历游离在主流叙事之外,这不是属于励志的好学生的成功学放事。他们曾经下坠,许多人有过不良行为,他们大多有着贫穷甚至是问题家庭,出身于底层。

田宗银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有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姐姐和一个小两岁的弟弟。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在各个城市里的工地上奔波,他小时候,总是几年才能见到一次父亲。

四岁那年,母亲被人“拐走”嫁到了邻村,在他的印象里,母亲后来回来看过他们一次,带了两盒饼干。再次相见,就是他上初一时,母亲去世。他们三姐弟被通知去参加母亲的葬礼,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母亲的遗照、遗体,还有那些宾客。这些人和物都不曾参与过他的生活,恰如这些年父母在他成长路上的缺失。

家里的房子是三间平房,爷爷奶奶种着几亩地,养着猪,本来还养着牛,也因为爷爷身体不好卖掉了。儿时,他和弟弟早起和放学后,都需要去割猪草、放牛,帮着家里耕地播种。那时长期吃的是玉米面掺着荞麦做的饭,大米饭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稀罕物。

这样的家庭状况,在田宗银所就读的赫章县职业学校中并不是孤例。学校现在约有3300名学生,其中三分之一学生的家庭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而赫章县是贵州省至今还未脱贫的九个贫困县之一。

基于2016年至2019年期间在全国三十所中职学校的调研,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发布的“中筹职业教育学生发展报告”显示,有70%的中职学生都来自农村,超过60%的学生家庭经济状况贫困。

在赫章县中等职业学校中,务农、外出打工是学生家长们的主要职业。有的家长甚至没有t作,陇义银家的农田退耕还林之后,父母就失去了工作。现在全家就靠着在郑州工地上打工的初中辍学的哥哥的工资生活。

上初一时的一天,田宗银做完农活后,在家看电视休息。但因为看电视和爷爷产生了矛盾,他被打了一顿。从那之后,他在青春叛逆的路上越走越远。不爱帮家里干活,“整个人变懒了”,甚至不愿意在家待着,不和家人沟通。他还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常一起玩的“兄弟们”组成了小团伙,“不主动去挑事,但绝不能让自己受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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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没买烟,是朋友顺手递来的,那会儿也没多想,大家抽就跟着抽。而喝酒,确实成为了他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他迷恋上喝酒后暂时忘记烦恼的感觉。

虽然成绩中游,也许有机会考上普高,但在初中读完后,他没有参加中考,而是直接去了职校。他觉得读高中太累太难,而且即使努力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何况家里还负担不起。

直接去打工年龄还不够,他原本计划着在中职里混三年。不参加中考,而是直接辍学打工,或者去读中职,在当地并不罕见。田宗银所在酌初中班级总共五十多人,只有36人参加了中考。当地参加中考的学生,也有一半左右成绩上不了高中线。

迷茫的下坠道路

从放弃中考,或者中考失败到进入中职读书,在主流的评价体制中,这似乎是一条下坠的道路。按照人们对于好孩子的定义,考上重点高中,高考冲上985、211,才是正确道路。

据赫章县教育局工作人员付善学介绍,今年中考赫章县大约有—万五千人参加考试,七千多人考上普高,预计有一千五百人会在赫章中等职业学校读书,有三千人选择在其他地方的职校就读。

当中考时就被筛选排除在“正确”道路之外,迷茫和失落是不可避免的情绪。根据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调研,中职学生的入学多数属于“被动”的,即学生学习成绩差,无法升入普通高中,而父母不愿意孩子过早进入社会;或者成绩也许能考入普通高中,但出于家庭经济压力,无法支持他们继续求学等原因,而不得已选择中职教育。

初中毕业时田宗银想要读和厨师相关的专业,然而,赫章县中等职业学校当时没有这类专业。爷爷更希望他能学习汽修专业,在家长们眼中,这个专业实用,以后好找工作。

他选择了旅游与酒店管理,他觉得,酒店管理应该与厨师有关吧。实际上他对这个专业学什么,学了以后能干什么,几乎是一无所知。直到上课半年后,他才搞明白,原来滔店管理和厨师没啥关系.

陵义镊今年同刚进入赫章县中等职业学校,他学的是汽修专业。他初中成绩差,索性没有参加中考,直接来职校念书。选择汽修专业,是觉得以后能挣钱。但是入学后,上课听着听着老师讲课,稍不留神,就睡着了。

田宋银的一个好朋友,在开学五个星期后离开了学校,去了工地上打工。和陇义银一个镇,同一个学期一起来职校的学生总共9人,才开学几个月,已经有6人辍学,有人也去工地上打工了。

迷茫无法找到方向是一些学生辍学的原因。有的学生看不到继续读职校的意义,觉得学校的教学质量差;也有的学生是因为家庭过于贫困,不得不辍学打工。

田宗银也想过要离开,在看到学校里有人打架,明白所学专业与自己期望不符,不满意校园环境的时候,他都想过要离开。

据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做的“2018年全国中等职业学校办学能力评估报告”,2016年到2018年近三年间,全国中等职业学校有60余万名学生中断学业,以在校生数1200人计算,相当于500所学校的学生规模。

中职学校发展困境

2019年,《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发布,明确:“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教育,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在此之前,多个文件提出了职普招生要大体相当的要求。

但中职所招收的就是在中考中无法考上高中的孩子,从生源上用分数对于学生进行了等级的划分。自然,接纳这些学生的中职学校,和普通高中之间不免也就有了等级划分。

家长们不愿意把孩子送去中职学校,中职学校的招生都成了困难。赫章县中等职业学校在2013年转型发展之前,学校综合办学,从小学到职校都有,学校内的中职学生不足一百人。

2013年,贵州省开始推行“教育9+3”,“9”是指义务教育,而“3”则是指中职教育。其中提出全省建成一百所现代型的中职学校的目标。赫章县正是在这年把县内的两所中职学校合并的。当时教育局给学校下了硬指标,在校生人数要突破1000人,时任教育局副局长亲自去组织招生。

政府支持,财政拨款下来了,办学条件大为改善。2018年,新校园修好,而在此之前,学校里的路面都是土路,一下雨,走在校园里鞋子上都是黄泥巴。

最初学校的专业设立,都是“在纸上办学”。缺乏专业的老师,也不知道专业具体该如何开办。因为那几年光伏产业很热,学校尝试开办了光伏专业,但一年后,一是因为市场需求小,二是因为办学比较艰难,就取消了。

开始时基本的设备器材都缺乏。汽修专业,在黑板上为学生画图授课。护理专业,连人体模型都没有。办学起步时的艰难,也反映了当下中等职业教育的普遍困境。

赫章职业中等学校的发展经历了一段时间的阵痛,才慢慢建起了实训室,进行了校企合作,让学生们能够真正去实践所学的内容。学校的汽修专业是和一所企业合作办学,一些专业课老师是企业招聘来的有工作经验的老师,学生第三年实习也可以选择去他们公司的4S店或者是生产工厂。

但并不是所有的实习合作都能顺利进行。疫情之前,南京的一家酒店来到田宗银班上招实习生,一个月给2500元。但是受疫情影响,这个实习也不了了之了。

中职文凭在社会上的认可度并不高,医护专业的学生去医院实习,还需要向医院交纳实习费用。据学校方的粗略统计,毕业后大概有20%的学生会直接就业,其中大多数还在从事本专业,毕业生在省内和赫章县工作的较多,平均工资三千多元。

到了田宗银需要实习的时候,田宗银决定继续升学读大专了。虽然刚进学校时,他只是准备混三年后去工作,但三年的学习还是改变了他的想法。

更重要的是找到未来方向

相对于一些客观原因,比如学校的教学质量问题、家庭的经济状况问题的制约来说,能否找到未来的方同,是决定学生们能否坚持读完中职更重要的原因。这关乎的是自己对于自己人生的认知和掌控。

田宗银的改变是从职业技能大赛开始的,也是受到了一个朋友的影响。朋友和他在同一个专业,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当时那个朋友拿到了三好学生的荣誉。他对田宗银等几个好朋友说,“我们在这儿起码也要拿个荣誉证书吧。”

要证明自己的想法在田宗银的心里滋长。他开始努力,每天泡在实训室里,训练比赛需要考核的内容。

田宗银在初中时就在学校里做过“大哥”,打过架,抽过烟,喝过酒。因为“穷”,他从不自己买烟,后来把烟戒了,进了职校后,他也打过一两次架,都是因为一些小的矛盾争端。内心想法改变后,他渐渐地不参与打架了,和寝室的一些同学出现了差异。有人晚上总是熬夜打游戏到凌晨一两点,赶在清晨跑操前的十分钟起床。而他熄灯了就睡觉,早上会提前一个小时起床。

有不良行为习惯、不爱学习,是大众对于中职学生的刻板印象,也确实是曾经存在于这个群体身上的一些特征。但是在赫章中等职业学校校长徐莲和一些老师们心中,他们不愿意给自己的学生贴上这样的标签。他们更愿意去看学生身上积极向上的一面,也愿意去花时间和精力帮助改变他们。

据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调研数据显示,中职学生家庭昔景呈现三个主要特点,父母受教育程度低、父母就业状况不佳、家庭经济困难。

田宗银家,就是单亲加多子女,他们蛆弟三个还是常年的留守儿童。这样的家睡走出来的孩子,因为缺乏家长的关爱和引导,本身就更容易染上不良习惯、缺乏人生的方向以及陷人隋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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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莲清楚地知道中等职业教育的冈境。在现行条件下,想把自己的学生培养吱高精尖的技术人才其实并不现实,学生直接毕业后就业,所要面临的是大专生、本科生的激烈竞争,并不占优势。

她更注重的是教育本身对于人的培养,把学生培养成一个拥有健全人格、积极向上的个体,比掌握一门技术更重要。

徐莲在全校推行每晚的“一分钟成长讲堂”,让每个学生都上台演讲,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和最近的成长感悟。办公室里,她长期放着小零食,这是为找她谈心的学生们特意准备的。

有时她会给那些学校里的“刺头”学生更多的关照,让他们主动参与到团体活动中,或者是去亲自处理他们的问题与矛盾。一次,为了阻止学生的暴力行为,她用了24分钟的时间开车从县教育局飞奔回学校。

田宗银能够觉察到自己的改变,“刚进校园的时候我流里流气的”,今年九月份,结束了实习的他返回学校,特意提着牛奶来看望老师,显得彬彬有礼。

王学礼足赫章县中等职业学校今年的优秀毕业生。他考上了毕节市的一所大专院校,自己还经营着两家琴行、一家酒吧。

而在初中时,他是出了名的问题少年,染爆炸头、骑摩托炸街。初中毕业后就去贵阳打工,扛沙袋一天挣三百,挣了钱花光了才会继续工作.

王学礼是外出打工几年后,重新返回了校园,泡在打工时爱上了音乐,选择到职校读幼师专业,可以学习—些专业的乐理知识。

兜兜转转,并非濂的路

在一些从事中职教育的人眼中,中职教育给予了那些中考失利、家庭贫困的学生一个继续读书的机会。学习一门技术,确实要比直接出去打工,让未来的生活更有保障。

赫章中等职业学校19级畜牧兽医专业的徐帅,在初中毕业后,选择和父亲一起外出打工。工作机械单一,在工厂里搬水泵,五六十斤的重量,一天大概要搬四五百次。他从早上七点工作到晚上六点,一个月大概能挣四千多块钱。

他和父亲租住在一个十多平方的小平房内,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屋子后,就瘫在床上,连打把游戏都提不起精力了。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让他恐惧,打工半年后,又返回了职校。

学校放假时会组织学生们去工厂里参加社会实践。本着自愿的原则,想要假期挣钱就可以报名,在老师的组织下去工厂打工。第一年,田宗银和周学们去了美的工厂他在工厂里负责组装马达,多的时候一天经手六七千个马达,三个多月的时间他省吃俭用攒了—万五千元。第二次去华为手机厂一天需要组装2000多个手机主板,一个月三千多元钱。

这几次的实习打工经历,田宗银去过广东、重庆、浙江、山东等地,这些地方都要比家乡繁华发达。但对于城市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重庆的菜好辣”之类上面,大部分的生活都框在了厂房和宿舍,没有时间也没有金钱去感受这些城市更多的风情。

现在田宗银想要升大专,学习大数据或者是计算机专业。他通过信息收集总结出,这两个专业在贵州省的就业情况不错。实习的时候,有一次是在重庆的一家生产苹果手表的工厂做质量检测,厂里有一次招工,要求大专学历、计算机专业,工作内容感觉“比较轻松”,工资也要比他们高不少。

虽然他不打算继续学旅游与酒店管理专业了,但是他也不觉得自己这几年浪费了时间。等读完大专,他还准备继续专升本。

一位江浙地区高职院校的老师告诉《凤凰周刊》,在大专院校,老师和学校对于学生成功的评价标准,主要还是看是否升了本科、考上名校的研究生。整个社会对于职业教育的认可度仍旧不高。

从放弃中考进入中职,到现在继续上大专,还规划着专升本,田宗锒并不觉得有多少遗憾。这个最初选择“下坠,’的迷茫的孩子,如果不是绕了很多“弯路”,不一定能找到确定的方向。

不过,相对于中职教育来说,这样的兜兜转转,并不是其初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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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