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国买家后,澳大利亚煤炭凉凉了么?

2020年12月,原本繁忙的澳大利亚煤炭码头纽卡斯尔( Portof Newcastle)显得格外安静,以往这里20%的煤炭都会运往中国,但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这里没有一艘发往中国的船只。上到煤商、下到码头工人,都在新年前陷入了焦虑。

继对包括大麦、葡萄酒、肉类、海鲜在内的一系列澳大利亚进口商品实施限制后,中国又将禁令扩大到煤炭业,并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而在最近,有关“在中国港口排队的73艘澳大利亚煤炭船被拒绝入境”的消息更让煤商们感到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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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炭作为澳大利亚第二大外汇来源,与该国经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失去第二大买家中国后,又面临发达国家高举“节能减排”旗帜的局面,这个坐在矿车上奔驰了200多年的老牌强国真的要凉凉了吗?

澳洲煤商敦促政府“修复”对华关系

据澳媒报道,自去年6月至今,已有多达73艘载有澳大利亚煤炭的运煤船滞留在中国港口。据了解,这些运煤船承载的煤炭达到近800万吨,总价值在10亿澳元(约合50亿元人民币)以上。

这当中,一艘名为“阿纳斯塔西亚”号( Anastasia)的船只载着9万吨澳煤,于2020年7月19日从昆士兰起航,至今未归。货船二副Gaurav Singh通过澳媒喊话称:“船员们想与家人尽快团聚,不希望受到地缘政治争端的伤害。”

这一事件已经引起国际海事组织(IMO)重视,该组织正设法通过其外交渠道结束僵局。此前有报道称,在出台正式禁令之前,中国“正在考虑”允许滞留港口的澳洲煤炭清关。

但就目前的消息来看,中方态度并没有松动迹象。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赵立坚在1月15日的记者会上回应称,“中方依法依规加强对进口煤炭的质量安全检查和环保项目检测,以更好地保护中国企业的合法权益和环境安全。有关措施符合中国法律法规和国际惯例,也是对中国国内产业和消费者负责任的行为,不针对任何特定国家或产品。”

煤炭对华出口受限,无疑会给澳大利亚经济带来负面影响。

澳大利亚不仅是世界第三大煤炭存储国——已探明储量为1474.35亿吨,占全球的14%-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煤炭出口国之一,澳洲煤炭以低灰、低硫、高热量的优势,一直稳居澳大利亚的第二大外汇来源(仅次于铁矿石)。2017-2018财年,澳大利亚仅靠出售煤炭就创下了610亿澳元的出口纪录。

澳大利亚出口的煤炭类型分为动力煤和冶金煤(炼焦煤)两种,前者一般用于发电,后者一般用于炼钢。澳大利亚是世界第二大动力煤出口国,约占全球供应量的20%,大部分出口到日本;同时它也是世界最大的冶金煤出口国,约占全球供应量的55%,印度是其最大买家。

正当澳方揣测哪种煤炭会成为中国的“打击目标”时,据《环球时报》2020年12月14日披露,中国国家发展与改革委员会当天会见10家电力公司的代表时表示,它们进口煤炭不受审批限制,但澳大利亚煤炭除外。

这则新闻次日被澳媒转载后,在澳大利亚国内引起轩然大波,多家煤炭上市企业股价随即下跌。对此,澳大利亚总理斯科特·莫里森却倾向于将相关报道视为“媒体的揣测”,并给出理由说:“从其他国家进口的煤炭排放量比澳大利亚煤炭高出50%,这对环境太不友好了。”

莫里森还说,如果相关猜测成真,这会让两国贸易“产生双输局面”。不过他亦表示,澳大利亚“支持中国大力发展经济”,澳方欢迎与中方官员之间恢复直接对话。

澳大剁亚贸易部长西蒙·伯明翰则直言,如果中国不进口澳大利亚煤炭,意味着将不得不使用“更脏”的煤炭、制造更多污染,“无法兑现其对世界做出的2060年实现净零排放的减排承诺”。全球最大矿业集团必和必拓前中国区总裁戴坚定(Clinton Dines)也跟风称,中国可能会在企业发出抱怨后取消对澳洲煤炭的禁令。

对于莫里森所谓“中国此举违反国际贸易规则”的指控,中国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指出,截至目前,澳大利亚针对中国产品发起的反倾销、反补贴调查多达106起,而中国对澳大利亚产品发起反倾销、反补贴调查总共只有4起。

中国对澳大利亚煤炭Say No的决心在去年8月就初见端倪,当月中国进口澳大利亚动力煤(约297万吨)同比下降了55.1%,炼焦煤(约302万吨)同比下降了32.8%。公开数据显示,2020年12月,中国从澳大利亚进口的煤炭仅为44.75万吨,相比同年6月的964万吨暴跌了95%。

感受到切肤之痛的澳大利亚煤炭商家反倒比政府拎得清,他们敦促莫里森政府尽快“修复”对华关系。2020年12月15日,《悉尼先驱晨报》的头条便是:“澳煤炭行业发声恳求莫里森政府与中国合作,恢复两国长期贸易关系的稳定”,甚至右媒体用‘人们对失去工作和生活方式的恐惧日益增加”来表达对政府未妥善处理好两国关系的不满。

澳大利亚矿业协会首席执行官坦尼亚(Tania Constable)也公开表示:“我们协会支持澳大利亚与中国共同努力解决这些问题,使长期的贸易关系恢复稳定。”

"Coal Mo"为澳煤寻找“接盘侠”

“我们最大的煤炭出口市场实际是日本和印度,中国不是我们的主要出口国。”莫里森在最近一次回复媒体提问时如是说。他的言外之意,仍有大把国家排队等着购买澳煤。

一直以来,莫里森都对本国矿业信心满满,有媒体戏谑称其是

“踩着矿石爬上来的”,还给他起了

“Coal Mo”的外号——他曾在2017年的一次议会上,举着一大块煤说

“不要害怕”。要知道,莫里森的前任特恩布尔(Malcolm Turnbull)就是因为积极采取节能减排措施、动了煤商大佬们的“蛋糕”而被“拉下马的。2019年年底,澳大利亚爆发山火,有专家提出关停部分污染严重的煤炭企业,被莫里森强硬回绝。澳大利亚政府和莫里森本人有多重视煤炭业,由此可见一斑。

莫里森对煤炭的心理依赖,也反映了澳大利亚国民的心态。1797年,当第一批英国人登上这个陌生大陆后,很快发现了这种可燃石头。城市、贸易、港口、货运,甚至澳洲人的自豪感······可以说,整个澳大利亚都是以煤矿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

不过,莫里森的话只说对了一半。2019年,澳大利亚出口了价值640亿澳元的煤炭。日本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客户,占其出口总额(170亿澳元)的27%;但紧随其后的就是中国(137亿澳元),占21%;印度位居第三(105亿澳元),占16%。

当中国“退货”后,最可能成为澳煤“接盘侠”的是近年来经济飞速发展的印度。不过,《BP世界能源统计年鉴2020》的数据显示,印度是排在中国之后的全球第二大煤炭消费国,但其煤炭消费量只有中国的1/4,根本不在一个量级。更何况,印度有过出尔反尔的“前科”——2018年-2019年,印度在与澳大利亚签署煤矿合作协议后转头向美国和加拿大增购冶金煤,用以替代澳煤进口。

前十大煤炭消费国中,美国、日本、韩国、德国的进口量都比上一年有明显降幅。尤其是美国,其煤炭进口量从1979年的第一位下滑到如今的第三位。至于曰本,曾是继美国之后第一大煤炭进口国,这个纪录在保持了39年后被中国超越,目前每年的煤炭消费量仅为中国的1/16。

目前,澳大利亚煤商正积极拓展巴基斯坦、土耳其、西班牙等地的出口订单。而这种努力也是有效的,去年12月中方禁令刚刚生效时,纽卡斯尔码头的滞销煤炭堆积如山,到了今年1月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忙。数据显示,2020年12月,纽卡斯尔港共出口了1490万吨煤炭,同比下降仅为3%。但找小客户要投入的成本始终比服务老客户要大得多,且需求量不稳定。

如果出口转内销呢?答案更是NO。首先是澳大利亚煤炭资源分布问题。虽然煤炭在澳大利亚各州均有分布,但95%集中在新南威尔士州和昆士兰州。对于这个地广人稀、大部分地区没有铁路连接的国家而言,从东海岸运到西海岸,光是运输成本就会吃不消。

此外,澳大利亚人口基数小,劳动力成本过高,根本“吃不下”如此庞大的煤矿。更致命的是,澳大利亚的冶炼技术并不出众。生产钢铁除了煤炭、铁矿石,还需要石灰石、白云石以及各种合金作为原燃料,同时消耗大量淡水、电、氮气、氧气、氩气等等能源,生产过程中还要处理各种污染物。

仅淡水一项,光是供澳大利亚老百姓喝都不算富余。因此制成钢铁后再出日,未见得比直接卖原材料获利更多。正因此,澳大利亚开采的95%的冶金煤和70%的动力煤一直用于出口。

澳煤正“借道”第三方销往中国

纵观全球钢铁产业,已经从100多年前的依赖原材料产地转变成了依赖消费市场。而从澳大利亚出口到中国的产品并非是无可取代的,包括煤炭在内,想找到“平替”并非难事。

来自俄罗斯能源部的公开数据显示,2024年该国煤炭年产量将增长到4.48亿-5.3亿吨,这将使得其在全球煤炭出口市场的份额从11%飙升到25%。近两年,俄罗斯对中国的煤炭出口量均达到3000万吨。俄罗斯还立下“雄心壮志”,准备在2025年之前,将这一数字提升到5500万吨。

再比如煤炭储量稳居世界第五的印度尼西亚,其煤炭低灰、低硫,属于适宜用来发电的动力煤。相较澳大利亚,印尼的地理位置更加优越,运输成本更低。2020年12月,印尼对华煤炭出口达到1219万吨,环比增加183%。日前,中印双方还签订了一份为期三年、中方煤炭采购数量达2872万吨、总金额为14.67亿美元的煤炭供应协议。

还有一直被忽略的蒙古,得益于当地政府近些年来的基建投资,也正迅速成为世界煤炭市场的新秀。但这些地区的煤炭质量是否能达到澳大利亚燥炭的水平,还未可知。

值得关注的是,对于滞留在中国海域的800万吨煤炭,日韩据说已经购买了其中的一部分,大有“囤煤”之势;而印度、巴基斯坦等国更趁机以低价购买了大量澳煤,有消息称,这些国家会充当“二道贩子”,将把这些煤重新贴牌后再转卖给中国。

澳大利亚销量最高的《澳大利亚人报》1月14日引述当地煤炭生产商的话称,中国在寻求其他国家的煤炭供应时,仍在间接购买澳大利亚煤炭。

当地煤矿勘探公司Whitehaven Coal在去年12月发布的季度报告中表示,中国对澳大利亚的禁令正在改变海运煤炭贸易流,“中国不得不从俄罗斯、印尼和南非等替代性国家进口成本更高的煤炭”。报告提到,“虽然澳大利亚的煤炭不再直接运往中国,但这些煤炭依然经由印度、巴基斯坦和中东等其他目的地输送到这个亚洲超级大国。”

该公司还表示,由于印度、日本、韩国、越南和中国台湾市场对澳煤的需求有所增加,预计2021年的销量将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因此“中国的禁令对我们并没有太大影响”。不过去年12月15日,当中国限购的消息传出后,Whitehaven Coal早盘股票下跌超过10%。

“澳大利亚就像个派对男孩,还在试图挥洒青春”

即便澳大利亚煤炭业挺过这一“劫”,也无法阻挡全球煤炭产业进入深度调整的趋势。从2013年起,全球煤炭就开始大量被清洁能源替代,无论产量和交易量,都出现明显下滑。

为了落实《巴黎协定》的节能减排目标,欧洲28国相继给出了时间表:法国预计在2022年前关闭所有燃煤电厂英国拟定在2025年前关闭所有煤电设备,芬兰预计2030年前实现全面禁煤炭,德国则计划在2038年前关闭所有煤炭发电厂······

去年年初,日本宣布,将淘汰100家效率低下的燃煤电厂同时加大对可再生能源的投资,以期到2050年实现碳中和。同样排名澳大利亚煤炭买家前五的韩国和中国台湾也相继公布了严格的减排计划。

中国一直是世界头号煤炭消费大国,煤炭消费量占据全球一半以上。但另一个数字更值得关注——2014年至2016年,中国能源消费总量连续3年下降。2017年时,煤炭在中国一次能源消费结构中占比60.4%,2018年为59%,2019年为57.7%,而这一数字在2011年时还是70.2%。预讣到2040年,该占比会下降至35%。

2019年2月,国际能源署在北京发布《全球煤炭市场报告( 2018-2023)》,证实了处于经济结构转型期的中国,煤炭需求量正以年均0.5%的速度逐年下降。与此同时,联合国的报告也称,中国可再生能源投资领跑全球,占比高达1/3。

澳大利亚的专家学者们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澳大利亚经济期刊《资源与能源季刊》在2020年9月刊中对这一现象表示了担忧,并称,“2020年的动力煤价格跌至14年来最低水平,澳大利亚很多煤厂都是亏损的”。文章指出,2020年8月中旬,煤炭公司Peabody宣布将其年产250万吨的Wambo煤矿裁员50%;另一家澳大利亚最大的动力煤供应商Glencore宣布,将减少其在澳大利亚的煤炭开采。

澳大利亚工业部首席经济学家办公室也透露,澳大利亚动力煤出口收入正在大幅下降,现已从2018-2019财年的259亿澳元降至2019 -2020财年的204亿澳元,预计2020-2021财年甚至会跌至145亿澳元。

当美国新任总统拜登都在竞选中打出“净零排放”的环保牌时,澳大利亚近年来在气候承诺上却表现不佳,碳排放量不降反升,莫里森甚至拒绝承诺到2050隼实现净零排放目标。他也因此在2020年12月举办的联合国气候变化峰会上被官方禁言。

随着外界对煤炭产业的批评声变大,动力煤开发项目想要获得信贷也变得愈加困难——自2013年以来,已有包括花旗银行在内的128家全球重要金融机构宣布,将在限定期限内停止为煤炭项目融资。

澳大利亚前总理特恩布尔的儿子、能源投资者艾利克斯( AlexTurnbull)认为,无论澳大利亚领导人对煤炭有多么坚持,都无法阻挡这一震波的到来。

煤矿业与澳大利亚经济的共生关系,既体现为赚取大量外汇,也表现在该产业间接提供了超过15万个就业岗位上。不仅是煤矿产业,对于经济外放型的澳大利亚来说,一直呈现出过度依赖资源出口的态势。

诚如澳大利亚研究所气候与能源项目主任里奇(Richie Merzian)所言,“澳大利亚就像一个派对男孩,在四五十岁的年纪仍然过得像二十多岁,当其他人都在因为切身健康问题而认真对待(节能减排)这件事时,澳大利亚还在试图挥洒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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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