赡养上一代的焦虑: 挣扎在孝心与现实之间

等电梯的时候,赵男(化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有四分钟,上午是部门新领导第一次开会,不能迟到。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照顾住院父亲的护工。“大夫说让你马上过来一趟,可能要进ICU。昨天又叫了一晚上,不吃不喝不睡。大夫还说已经欠费了,今天必须交上。”简短的三句话,句句戳心。

挂了电话,赵男走进电梯,心里盘算着开完会怎么跟领导请假,本来新领导上任对人事这边就有很多想法,而两周内他已经请了三次假;进ICU的话可能一天都回不来,明天就要跟客户谈方案,今晚必须连夜加班了;上次父亲进ICU,一周费用是将近五万,这次更严重可能要准备更多,还有护工的钱。他在心里默默把所有的股票、基金、存款算了个遍,20万,这是他换房后能拿出的现金极限。

人到中年,职位中层,虽然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但将近40岁的他,还是把眉头皱了起来。除了担心三天不吃不喝只靠营养液维持的父亲,他要担心的事已经把脑子填满了。

“突然会有一些时候,觉得自己良心过不去,首先想到的不是老爷子难不难受,痛不痛苦,而是时间和钱。但是没办法,我如果把一切抛开就去守在我爸身边,他可能早没了。”赵男说。

民政部8月公布的《2016年社会服务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2016年底,全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3086万人,占总人口的16.7%,其中65岁及以上人口15003万人,占总人口的10.8%。

智研咨询集团在2016年9月发布的《2017-2022年中国养老市场分析预测及投资战略研究报告》称,从人口结构的角度来看,中国的高龄老人数量从2010年至2050年持续增长。由于高龄老人群体中失能率在50%以上,全国失能老人规模或从现阶段的625万人上升到2050年的1875万人,35年里增幅高达200%。

“从衡量老龄化社会负担指标——老年抚养比来看,从2000年至今,老年抚养比加快增长,至2020年将上升至16.9%。而加入少年儿童抚养比的总抚养比指标到  2030年将超过50%。数字说明劳动力的比例的迅速下降将严重加重未来社会负担,而为了‘孝敬’工作了一辈子的‘老人’,高效、有效、专业的养老系统或产业是解决老龄化社会带来沉重养老负担的唯一途径。”

该报告指出,随着人口老龄化的逐渐深入,社会劳动年龄人口对老年人的抚养比将越来越大,再加上对幼年子女的抚养,必将加重劳动年龄人口的经济负担。

这就是“赵男”们的真实写照,而且现实往往不止于报告上的数字和短短的几篇结论。

“很多时候恨不得分出十个身子”

一年前,赵男的父亲诊断出肺癌,于是开始了漫长的放疗、化疗、出院、定期检查、复发、住院的过程。刚开始,赵男事必亲为,请长假短假,母亲走得早,他不想让自己以后后悔。

但一个月后,他的孝心被现实叫醒。自己在一家外企,原本就狼虎丛生,这一个月期间,自己带的重要项目同事接手了,上级似乎也有点不满,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位置就会有人取代,辛苦奋战四年,加了无数班,喝吐了无数次才做到的项目主管,可能会保不住,而父亲的病,自己的家,孩子上学、辅导班,每月近两万的房贷,都需要这份收入。

在精疲力尽之后,他决定像同病房的其他人那样,请一个护工。按照深圳的行情,每天240元。但是这次病情加重,护工要求加到280元一天,他答应了。一来工作量的确很大,白天晚上都休息不好,还要不停的擦身子以防褥疮;二来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父亲没有养老保险,也没有商业保险,从生病到现在已经花了将近五十万。

“刚开始离开医院去上班的时候,我爸在病床上看着我,说‘没事别过来了,有事让护工给你打电话’,我开车哭了一路。现在我有空还是会去看他,但是每次走都像做了很坏的事,很多时候真恨不得分出十个身子。”他说。

像他这样每年有40多万进账的人,在外人看来完全应该跟狼狈无关,然而这就是他现在形容自己的词。现在,他连叫外卖都要掂量一下价格。以前能帮他接孩子、做做饭的父亲,现在躺在病床上要人照顾。

好像突然有一天,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不仅如此,他还要不断衡量他对父亲所做的一切,是不是对得起父亲对他的付出,并且在这两者的差距中反复煎熬。

房子和保姆,一个也少不了

护工李阿姨回到13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收拾东西,她要跟着准备出院的王阿婆回家。“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护工,这老太的儿子雇了我们两个人照顾她,其实护理起来不难,就是走路不方便而已,跟我们说主要的任务就是陪着老太太打麻将,说是特别爱玩。”

每天260元,一个月7800元,活儿少钱多,李阿姨觉得自己很幸运。“这家儿子很孝顺的,买什么都要买最好的,吃也要最好的,老太太一个人的生活费每个月大概都要2万差不多。人家说了,只要妈高兴,多花点钱算什么。”她撇撇嘴,“老太太命真好,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这样的孝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很难做到。一个有房贷,每年收入40万的家庭,日常支出大概要占去24万;子女的教育方面,按照市场价格,一个英语辅导班的价格是每年2万左右,每个孩子至少两个课外辅导班,再加上其他费用,粗略计算至少5万。这还不包括夫妻两个人各自社交需要和购买大件物品的支出。李阿姨遇到的老人,一年至少需要24万,这远远超出了正常的中等收入家庭的承担能力。

进入晚年的父母,一旦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大多数的子女就会进入继子女抚养问题后,或者是与子女抚养问题同时出现的抚养上一辈焦虑期。

方意(化名)至今仍觉得自己早早考虑父母的养老问题很有前瞻眼光。在自己32岁的时候,他先后给父母和岳父岳母在自己家的周围看了两套80平方米的房子,北京四环和五环之间,按照几年前的价格,每平方米两万出头,每家一百多万,三家人凑,再加上贷款,并不是非常困难。

“我是八零年的,我们这一代人很多是独生子女,‘4-2-1’的家庭模式非常普遍。一旦一方或双方老人有什么问题,既要保证照顾,又不能全住在一起,我这种方法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在他的带动下,身边很多的朋友都开始考虑借鉴他的做法。

但难度上升很多,按照现在一线城市的房价,想要在北京四环和五环之间临近买两套房子,首先房源不太容易找到,其次,现在的房价已经比几年前翻了3倍。方意当时买房子的小区,现在已经超过7万元一平方米。

吴求(化名)就没这么幸运,父亲脑血栓后,他把父亲接到自己家,雇了保姆照顾。妻子也是上班族,孩子刚上小学,对孩子教育的焦虑,需要付出的资金和精力,对于一个普通的工薪族家庭尚且不易,更不要说三代同堂,老人还并不健康。随之而来的就是可以想象的一系列家庭矛盾,一地鸡毛

“全家人都非常压抑和烦躁,原来孝顺并不是一件说起来和想起来这么容易的事。”他说。

保姆也是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是仅次于房子的问题。如果房子能用钱来解决,保姆则不仅需要钱,而且只有钱也不一定能解决。

夫妻双方都要工作,一旦老人生活不能自理,保姆就是必备的帮手。

“每家家政公司都说自己的保姆专业有经验,但是往往不是那么回事。找到一个好保姆比找个媳妇难,我孩子出生的时候找月嫂我就体会到了,现在又来一遍,甚至更难。刚出生的孩子可能只是体力上的辛苦,照顾老人可没那么简单。”范莉(化名)的母亲半年前被汽车撞伤,导致多处骨折,做了两次手术,已经换了四五个保姆,都没有一个能做满一个月。

这些问题不止是范莉一个人遇到,大多数找家政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今年6月杭州保姆纵火案后,中国官媒发表一篇文章《找个好保姆,有多难?》,指出了目前家政市场“招进来的保姆鱼龙混杂;岗前系统培训敷衍了事;出现问题,缺乏上层监督”等“硬伤”,这些足以让雇主们头疼不已。

“在我妈看来,这些阿姨不是干活儿不干净,就是懒,要么就是总吃家里东西,总之没一个让她满意的。”她也承认,除了保姆的问题,自己的母亲也过于挑剔。换了几个以后,她决定自己上网找。

登录一家大型网站,输入服务内容、保姆类型、经验要求后,范莉发现一排字,在24小时内已有268人成功预约了保姆。“原来这么多人家里都有类似我妈这样的老人,需要保姆照顾。”

她看到一组数字,2016年从事家政行业的人员超过2000万,全国家政服务业营业收入3500亿元,比去年增加了26%。

费用也不是开玩笑。

按照现在的行情,如果老人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管吃管住,大概一个月要4500-5000元不等,如果大小便都不能独立完成,需要高出500元左右。每家中介的中介费在4000元上下,如果赶上活动,可能有存5万返1万元的会员福利。

“上有老下有小,正在用钱的时候,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但范莉现在已经顾不得钱,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保姆,把燃眉之急解决,让她可以不用因为这事每天烦心,她就烧高香了。“每天因为家里的事,工作都没办法安心,这些领导都是看在眼里的,时间长了自然就会被边缘化,升职加薪基本上就没你的事了。”她语气中带着无奈和焦急。

三六九等养老院

犹豫了好多天,吴求还是试着跟父亲说了去养老院的事。

“最近一段时间,他开始大小便失禁了。家里还不到80平方米,加上保姆五口人。房子是买不起了,如果在附近租,我又怕只有保姆和他,更不放心。还不如去一家养老院,有专业点的照顾,还有老人做伴。”他说。

当他说完后,父亲没吭声。“哎呀,眼圈红着,特别可怜。”说到这,吴求也说不下去了,眼睛看向窗外。

他说,自从有了送养老院的想法,他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想着小时候去海边,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腿夹住父亲的身体;夏天的晚上,父亲会时不常的给他买个雪糕,在那个年代这是很奢侈的事他一边想,一边默默流泪,枕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虽然没有最后决定,他还是去打听了一下养老院的事。他到一所公立的养老院,便宜,条件好,护理相对有保障,但现在光排队的就有两千多人,每年只能新安排不到一百人。“如果两年后还没有排到,你到时候再联系我,看看情况,这种失能的情况我们会适当照顾优先,但不能保证,因为人太多了。”

所有接触过养老院的人都知道,公立养老院的“门难进”,这是一个无奈的现实。

吴求咨询的这类区一级公立养老院,排队20多年的情况已属乐观。曾经有媒体报道称,全国标杆公立养老院——第一社会福利院,仅能提供1100张床位,排队登记的老人一度超过1万人。一位从事养老工作的业内人士对该媒体称,“1万多人排队,每年只能入住几十位,即使按100人算,也要等上100年。”

官方统计数据称,截至2016年底,全国各类养老服务机构和设施14万个,比上年增长20.7%;各类养老床位合计730.2万张,比上年增长8.6%;每千名老年人拥有 养老床位31.6张,比上年增长4.3%。

按照投资主体,除了政府办的公立养老院,还包括央企、险资、外资等主体,一些社会组织、事业单位甚至个人也纷纷开始投资建设、运营养老机构。

基于服务对象的类别,养老机构应划分为三类:自理型养老机构、助养型养老机构、养护型养老机构。自理型养老机构——以健康状况较好、能够自理的老年人为服务对象,主要提供辅助性生活照料、精神慰藉和文化娱乐等服务。助养型养老机构——以健康状况较差的半失能老年人为服务对象,主要提供生活照料、康复护理、精神慰藉和文化娱乐等服务。养护型养老机构——以健康状况差的失能老年人为服务对象,主要提供生活照料、康复护理、精神慰藉、文化娱乐和临终关怀等服务。

即便近几年已经较此前更为重视,机构的参与、床位的数量、服务的质量都有了很大进步,但这样的数字远远不能满足现实中的需求。

“那种一个月两三千的不能考虑,条件设施不行,更不要说护理水平,我曾经去过一家,老人们就在一个小院子里坐着,吃饭每个人拿个小盆,而且那些护理人员说话的口气很不耐烦。”

朋友有人给他介绍了一家医养融合的老年病医院,以养老为主,也有医生护士,如果是深圳市本地户口可以走医保,但是最多只能是一周到十天,报销上限是6500元左右,到时就会从该系统自动退出到养老模式。

护士长介绍,包吃住,三人间,每个月8910元,所有的护理人员三班倒,负责所有老人,没有一对一服务。“如果想一对一,也可以自带护理人员,我们可以减2400元。”

护士长说,在深圳,这算是中上等的水平。

凡是会在送与不送之间煎熬的人,一旦要把父母送养老院,都会选择力所能及的、最好能让老人在没有家人陪伴的情况下过得舒服,也图自己心安。

虽然知道这背后需要巨大的资金支持,但养老院的价格,还是比一般人想象得高。

“给孩子都那么舍得花钱,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不能跟在身边养老,还不找个条件好的,我自己的日子能过下去吗?”

郑绸(化名)看中了一家保险公司的养老社区,独门独户养老,整个分为独立生活区和护理区。独立区是给能够生活自理的老人准备的,具体的收费是,第一笔需要交20万的入门费,第二笔要根据一居室、小一室一厅、大一室一厅、两居室这四种不同的户型,分别交100万、150万、200万和300万元的押金。月费是 5000-17200元(不含餐费),以上都是按户收费,一户一费用。餐费是按人收取,每人每月1800元。

护理区的月费会更高些,总共下来分为16000-24000元/月不等。

后来他听说还有外资的养老机构,也顺带打听了一下。这家外资机构总部在上海,北京也有。对入住的老人有一定的要求,要预先评估,比如有精神类疾病、认知障碍,或者严重失能的老人,一般不会接收。

费用方面,能够自理的老人费用在12000-15000元/月之间,需要护理的老人,按照护理级别的不同,每月的费用在15000-25000元之间。

“贵的地方不光是硬件好,软件也不错,更重要的是家境更接近,就更容易聊得来。”郑绸说。

“一开始我也觉得送老人去养老院舍不得,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但是后来一想,跟老人一起住或者给老人买个房子在身边,白天也是他们自己在家,晚上我们回去也是各忙各的,还要给我们做饭,时间长了有了矛盾更不开心。这样我们把给他准备另一套房子的钱,用在养老院,条件又好,又有同龄人,想想也是不错的,我爸最后也同意。”

他显得很轻松,好像解决了一件大事。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他那样轻松地想。徐菲是一名脑外科医生,在医院见惯了生死别离,也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不易,拿不出钱的,没时间的。每天手术、病人脚不着地的他,最长不间断手术纪录是27个小时。

即便如此,他说他绝不会送自己唯一的父亲去养老院。“这是我的底线。每个人都不容易,只是不容易的方面不一样,并不是条件好的人的烦恼,一定比条件不好的人少。如果用自己的困难作为借口,我说服不了自己。”

方嘉珂刚接到一个电话,“我们这儿一个老人的孩子,给我打电话特别高兴,说他母亲自从来了以后,心情开朗了很多,气色也好了。”

二十多年前他在天津创办了一家养老机构,专门针对失能老人,后来还有了福利协会和公益基金等,他自己也是中国社会福利协会副会长。

他说,对于家里有失能老人的这部分人来讲,很多问题是没有经历的人想象不到的。

“刚才给我打电话的这个人,老母亲失去自理能力很多年,总是对着固定的人,心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后来变成了对子女的怨恨,而且这种怨恨越来越强烈,最终导致整个家庭的氛围很不好,老人更不高兴,恶性循环。

“到了我们这儿以后,最起码有护士,还有护理人员,每个老人每天要接触至少8个人,这8个人里总有他喜欢的人,这就是一种盼头。”他笑着说。

送不送养老院,送什么样的养老院,怎么开口说去养老院,丝毫不比我们对待下一代的幼儿园和学校时来得轻松,甚至可能困难更多倍。

赡养上一辈过程一旦开始,每一个选择都会充满无可奈何,都是自己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时光,与中年以后资金、时间、舒适度之间的博弈。

这个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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