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留学生亲历西班牙疫
凤凰周刊曾经戴口罩被骂，封城后只允许外出购物或遛狗。
身在西班牙马德里的中国留学生王雅璇（化名）亲历了当地疫情变化的全过程。从一开始走在街上戴口罩会被歧视、被骂甚至被打，到如今当地人渴求口罩而不得，这背后是西班牙新冠疫情的严峻形势。
两班牙已经超过意大利，目前为欧洲新冠肺炎疫情的第一重灾区。截至北京时间4月16日下午，西班牙累计确诊感染人数已经高达180659人，位居全球第二；死亡病例为18812人，仅次于美国、意大利。两班牙也早已在3月14日宣布全国“封城”，成为第二个“封锁”全国的欧洲国家。
回过头看，很多中国留学生都觉得西班牙疫情暴发是意料之中的事情。3月初确诊病例仅破百，但随后的数场大型活动，三八妇女节的12万人大游行，都让王雅璇觉得心惊胆战。果不其然，西班牙在随后两周病例迅速扩散。
学校宣布停课时，作为助教的王雅璇正在给本科生上课。院长进来宣布消息后，班里的学生立刻开始狂欢，尖叫，商量着去哪里玩，与陷入恐慌的王雅璇形成鲜明对比。
封城后，王雅璇坐深夜的一班火车去往乡下的朋友家躲避，以为人会很少。没想到，车上满载的都是像她一样逃离马德里的人。大多数人终于都戴了口罩，也有很多人已经买不到口罩了。当地的口罩绝大多数都足从中国进口，在疫情尚未蔓延到西班牙的那段时间，当地的华人就已经几乎买光了口罩捐给国内。
首都马德里是西班牙疫情最严重的区域，大多数的病例都聚集于此。当地的医护人员和政府也开始求援，华人组织捐献了物资。但因为文化的差异，他们有人像国内媒体宣传的那样，到警察局或政府部门放下捐赠的东西就走，令当地人很不解。
除了外出购物等正当需求外，出门被警察抓到会被罚款。但特别的是，出门遛狗是被允许的。没有养狗但是在家里被闷坏的人，会去借别人的狗甚至租一条狗出去遛。
以下是王雅璇的口述。
曾被当地人歧视，他们其实也知道这样不对
我是河北石家庄人，两年前来到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读建筑学的研究生，上一次返回中国还是2019年的2月。最早了解到疫情是家人给我发来李医生的那张截图，当时我也没在意，以为是谣言，后来果然辟谣了。
但后来情况急转直下，国内疫情暴发了。我原本也没有回国的打算，就在遥远的西班牙担心家人。那段时间，因为欧洲还没什么确诊病例，所以市面上的口罩都是华人去购买。我们那段时间就是在当地的华人组织的号召下，不停地去各种店铺里买口罩，然后捐给国内。
西班牙本地是没有多少生产商的，口罩背后都是“made in china”．我们几乎把能买到的所有口罩都买光了。中国的口罩也紧缺，也不可能再大量输出，这也为后来两班牙口罩的紧缺埋下了伏笔。
那时候我们也会想到，会不会疫情有天在西班牙暴发。因为这边很依赖华人旅游团，迟迟没有封境，但也确实没有那么严重的危机感。但后来我们留学生的群里就在说，在一些商铺里看到不少来旅游的团队，还是有点害怕，大家就决定戴上口罩。
一直到3月14日西班牙宣布“封城”之前，当地人对疫情都非常轻视，以为就是个流感，就更别提戴口罩了。我们中国留学生那段时间经常会受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歧视，我有次走在街上，都没有戴口罩就被人用西班牙语骂“冠状病毒”，更别提戴口罩的时候了。
但我一般都会直接瞪着对方，用西班牙语问他“你说什么？”他马上就变得嬉皮笑脸地跑开，说着没什么，没什么，他们应该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一般做这种事情的都是年轻人，中年人可能也会有些想法，但他们会保持一种体面，不想让别人不舒服。
基本上我认识的留学生都遭遇过类似的事情。有一位朋友带妈妈从地铁站出来，一个本地男生突然对着他妈骂了一句。朋友揪住他的衣领，对方就笑着说自己什么也没说。另外一个女生朋友，坐地铁发现自己的裤子被扔了个烟头，烫了一个洞。逐有少数的一些华人，甚至被殴打。
意大利开始暴发后，其实西班牙就应该紧张起来的，但是并没有。那段时间依然是一种放空的状态。3月初一场超大型的足球赛，“3·8”妇女节那天又有一场超过12万人的大游行，也没有人戴口罩。从那时候我是真的开始感到很害怕，我们留学生在群里都互相提醒，出门一定要戴口罩了，管它有没有歧视。
但不幸的是，已经买不到口罩了。前期我也没给自己囤，中间我课业太忙一直闷着头做作业，等到感到恐惧想囤的时候，早就没有了。我就只有3个口罩，反复消毒使用。
“宣布停课时学生狂欢，我逃到乡下避难”
我们学校是在3月9日那天宣布停课的，此前已经有几个高校都有确诊病例了。那天我去开系里的一个会议，走在路上的时候又被人骂了。我很生气，到了学校就用签字笔在口罩上用西班牙语写了大大的两个字：“人权”。我们建筑系华人很少，班上就只有我一个。开会的时候有20多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戴了口罩。
遇到老师的时候我主动打了招呼，跟他解释了一下，他表示非常理解，让我不要有压力。但坐在我前面的另一个老师就不断地回头看我，因为不熟，我也没有说什么。
我还在给本科三年级的学生做助教。那天晚上九点多，我正在教室上课，看到手机上的消息说校长签了字要停课。我正在想是不是要跟学生讲，院长就走进来宣布了这件事。
但同学们的反应真是让我很沮丧，他们开始开心地大叫，狂欢，商量着要去哪里蹦迪玩耍。我很陕收拾东西回家了，心想逃离这些人越快越好，觉得他们太不尊重生命了。
第二天去采购了一堆食材之后，我就开始在家隔离，闭门不出。平时我是不会做饭的，所以那几天确实很痛苦。我买了一整只烤鸡，每天就着面包吃上四分之一，凑合着过日子，其余的时间就看书，写作业，无聊了就画画。
我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所两室一厅的公寓，和房东一起。他也是个华人，从小在这边长大，父母从中国来西班牙做生意。他的思维就明显和我们这些后来从国内来的人不一样，他还是每天出去上班，玩耍，也不戴口罩。后来我觉得不行了，就强行逼着他，如果不戴我就搬走，他才勉强戴上口罩出门。
在西班牙两年，其实遇到的大多数人还是很友好的。疫情期间，除了无奈地被人歧视之外，还是感受到很多温暖。之前打游戏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西班牙的女生，也是我们学校的，她家在西班牙加利西亚的山村，那里人很少，疫情也比较轻微。以前我就去他们家玩过，她父母对我也很热情。
房东是做物流行业的，他们一直没有停工，还是不断地外出，我总是会陷入一种比较恐慌的情绪。和那位朋友打电话聊了之后，他们家就邀请我“逃”到乡下去。
3月15日，西班牙封城的第二天，我买了夜里最晚的一班火车，坐了7个小时去了加利西亚。虽然封城了，但是火车直到3月17日才是最后一班。在车站买票的时候，售票员也没有戴口罩，但是设置了一米线，每个人都要站在特定的位置。我问她为什么不戴口罩，她当时是说不让戴，不知道是来自哪里的要求。
我以为那班夜车人会很少，没想到几乎都坐满了，有很多跟我一样想到乡下躲避的人。毕竟马德里是西班牙疫情最严重的地方，绝大多数的病例都在那里，而其他很多地方的医疗资源都没有那么紧缺。车上一多半的人都戴了口罩，包括西班牙本地人。剩下没有戴的，应该是没有办法买到了。
坐在我后面的一个老爷爷，一直在不断地咳嗽，我挺害怕的。他一开始没有戴口罩，后来咳嗽久了才把随身带的口罩拿出来。
有华人捐东西，到警察局扔下就跑
其实在宣布封城后，当地人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最近没有再听朋友说有戴口罩或者是因力是华人之类的受到歧视了，可能是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疫情身上，也可能是有些人觉得后悔了吧。
他们开始重视口罩的问题，甚至可能会觉得中国的疫情已经有所好转，之前嘲笑戴口罩的人是不对的，但是想买也买不到了。
我之后就一直住在乡下的朋友家里，是一栋带院子的三层小楼，我一个人可以住一层。这之后我就没有再出去过，朋友的父母会出去采购，做饭。他们也没有口罩，我就把自己的那3个口罩反复消毒，给他们用。有一些国内的朋友会给我寄口罩，但我都没有办法收到，也不知道是在哪个环节被“截和”了。
马德里的疫情真的挺严重的，就像当时的武汉，我们经常在社交媒体或者新闻上看到医疗资源紧缺的消息，火葬场之类的地方也超负荷在运转。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对兄弟，一个像我一样逃出来了，另外一个因为有残疾，滞留在马德里。留下的那个被感染后因为—直得不到及时救治，死在了家里。
看到这些情况，当地的一些华人老板还有华人组织之类的，可能有之前没来得及寄给国内或者自己有多余的物资，封城后就说要捐给西班牙本地。毕竟他们会觉得，两班牙是第二故乡。
但是他们可能也不知道捐赠渠道，也可能看到国内有媒体宣传的那一套，他们到了警察局或者政府门口，扔下东西就跑，或者最多说一句：“不用感谢我！”留下一堆物资和大惑不解的警察。第二天新闻上的报道就是“华人上缴口罩”，然后会有一些政客说，原来我们找不到口罩是被华人藏起来了，我看到后就觉得挺无奈的。
但是现在就是想捐也没有多余的了，完全买不到了。再之前还能勉强买到的时候价格也已经疯涨了很多，最早我买了去捐的时候是5欧元一盒，里面大概有10个，后来价钱就涨到了2欧元一个。
我现在就一直在家里上网课，写作业。政府的要求是不能随意外出的，除非是去购物。被警察查到的话，出示购物小票的话才不会被罚款。但是很特别的事情是，遛狗是被允许的，因为西班牙人很重视动物的权益，觉得把狗一直闷在家里对它们很残忍。
所以最近听说没有养狗但是在家里被闷坏的人，会去借别人的狗甚至租一条狗出去遛。有的狗可能一天被遛了几十次，体力不支。
我们最近也会经常讨论西班牙的疫情何以至此，回过头来看，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本土已经出现不少病例后，依然举行大规模的游行，聚集性活动，政府又一直把病情渲染得像是流感，怎么可能不暴发呢？
西班牙人对自己的医疗条件又非常的自信。虽然确实他们拥有很高端的技术条件，但是承载大量病人的能力是远远不足的。在这边的两年，我每次去公立医院都要排很久很久。有一次我坐公交的时候晕倒了，地点就在医院旁边，但是等了有半个小时救护车才过来。
之前父母还会给我打电话商量回国的事隋，之后发现有留学生在飞机上被感染，就不再坚持了。我其实还好，有个家庭在这种时候收留了我，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
看到国内网上最近有一些对海外留学生不太友好的言论，还是挺寒心的。那些选择回国的朋友，当然也能理解，在这种困难的时候谁都不想在外无依无靠的。
我是今年9月份毕业，本来计划最近实习，也不得不搁置了，还是希望疫情能早点好转，可以顺利完成学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