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过敏里的人

小野的春天,是从一连串喷嚏开始的。平时感冒他一次最多打两三个喷嚏,春天一来,—下打七八个都不算多。伴随喷嚏而来的,是不休不止的眼睛痒、流鼻涕。在满城春色笼罩中,他的大脑和身体都变得疲惫。小野“北漂”十余年了,每年春天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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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北京同仁医院的变态反应科,小野被诊断为花粉过敏。最近几年,像他这样的花粉过敏患者越来越多地涌人各大医院的变态反应科。一些花粉过敏患者聚集的微信群也活跃起来——从初春开始,他们会持续在群里分享自己的症状、应对方法以及每天的花粉浓度。群里,有人每天洗两次鼻子、滴两次眼药水、喷两喷鼻激素药;有人尘螨、春季花粉、圆柏和猫毛同时重度以上过敏;有人因为花粉过敏逐年严重咳嗽成了哮喘;有人因为圆柏过敏痛苦不已甚至对着楼下的圆柏浇开水······

“花粉”实际指的是“风媒花”,来自于某些树粉、草粉。根据“气象北京”播报,3月底,北京城区的花粉颗粒数高达每千平方毫米1000粒,处于极高水平。花粉种类以杨树、柏树和榆树为主。从4月9日开始,北京五环内,城区将开启第一个飞絮高发期,飞絮树种是毛白杨,接下来的4月下旬到5月上旬、5月中旬则是第二个和第三个飞絮高发期。

看不见的空气中,飘满了以风为传播介质的草木花粉,真实而细微地影响着过敏者的生活——鼻涕像关不上的水龙头,整张脸都显出脱水状态。因为经常擦鼻涕,鼻孔下面总是红肿破皮。有人因为打了个剧烈的喷嚏,腰椎闪出了问题。有人眼角痒却又不敢揉,经常泪眼婆娑,甚至想把眼球抠出来洗一洗。

在确诊过敏原前,过敏患者们大都已忍受多年。而据医生介绍,除了离开过敏原,没有其他根治方法。在与过敏共处的狼狈和痛苦中,一些人选择彻底离开某座城市,飞往南方生活;另一些人则靠药物坚持度日,默念着“熬过这个春天就好”。

春天里,眼泪、鼻涕和喷嚏

在万物复苏的北京春天,小野没心情欣赏绽开的海棠、盛放的玉兰。每次一眨眼睛,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眼皮和眼球之间摩擦的细微疼痛一一因为眼角痒,他一直流泪,双眼干涩。他专门买了,人工泪液,给干燥的眼睛补充液体。

小野是江西人,2010年大学毕业后到北京工作。他记得,在北京的第一年是平安无事的,但到了第二年秋天,就开始流鼻涕一一明明在炎热的八月底,怎么会感冒呢?小野有些奇怪,但也没特别重视,买感冒药吃了几天。第二年春天,他不仅流鼻涕,眼睛也开始痒了。直到有一年他看到新闻,才知道自己可能是过敏了。

症状在春秋两季都会出现,秋天甚至比春天更为严重。早些年,小野做财经记者,过敏季外出采访,会在采访对象面前止不住打喷嚏、擤鼻涕,往往对方还没说完一句话,就被小野响彻房间的喷嚏声打断,他只能尴尬地说抱歉。几包纸巾,是在录音笔、采访本之外,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必需品。秋天过敏最严重的时候,他感觉大脑仿佛被水泥糊住,整个身体也陷入迟滞,行动力和记忆力也会随之下降。

但在近十年的时间里,小野没有把它当作一个病症来看待,只是在默默忍受过敏带来的痛苦和不适。直到2021年8月,他突发过敏性荨麻疹,浑身瘙痒,皮肤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颗粒,才紧急去医院查过敏原。结果显示,过敏原包括春季花粉组在内的植物过敏。过敏原有草、刺柏、白蜡、蒿草、柏等。医生告诉他,过敏体质也会并发过敏性荨麻疹。他得过的过敏性鼻炎、过敏性结膜炎、过敏性荨麻疹,都是过敏原在身体不同部位的反应。

同样身处北京的春天,花粉过敏患者梁秋的鼻子已经被纸巾擦破。鼻涕流得像拧不紧的水龙头,哗哗啦啦。他只得把纸巾搓成两个小纸条,堵在鼻孔里。但很快,纸条就湿透,又得再换纸去堵。因为花粉刺激,他的双.眼瘙痒,泪流不止,眼睛迷离得看不清四周的东西。有时出门遛弯遇到熟人,他总会被别人打量一番,再问,“您这是感冒还是流感了?”梁秋解释半天,说是过敏。

李山是户外爱好者,同时也是一名春季花粉过敏患者。前几天,有朋友约他去长城脚下新开的民宿,品茶、徒步,他只能忍痛拒绝一一北京的春天一到,他就没法在没有空气净化器和加湿器的环境中待超过半小时。

“这几年因为过敏,春天的游山玩水完全泡汤。”李山说,除了工作不得不外出的时候,他一天24小时基本都在室内。家里开着空气净化器、加湿器,可以勉强抑制住喷嚏和鼻涕。单位自带新风系统,但空气还是干燥,他就买来加湿器放在工位上。而一旦离开自己的工位,去另一层楼或另一间会议室,他就会开始打喷嚏。

春分这天,陈帅又准时开始打喷嚏了。一次打喷嚏太用力,他把腰椎闪着了,在家躺着休息了几周;一次,他穿着西装打了个喷嚏,直接把连着肩膀的衣袖整个撕裂下来;还有一次,他连续打了50个喷嚏,鼻涕流得稀里哗啦,整个人呈现出脱水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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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敏给陈帅带来一些“衍生灾害”——别人喉炎、鼻炎可能一两周就痊愈,但是他一旦触发,就要两三个月才能好,因为会不断反复,恢复又发作。由于连续打喷嚏太多,他甚至感觉下颚闭合也不如以前牢固了。

过敏的“衍生灾害”还包括睡眠不足。一天晚上,梁秋突然被凉醒,手一摸枕头,原来是鼻涕把枕巾打湿了。他赶紧起床跑去隔壁房间,从白天穿的大衣兜里摸出一条毛巾手绢,垫在鼻子底下。他得保持固定的侧躺姿势睡觉,鼻涕流下来了就用手绢擦—下。因为总惦记着鼻涕是不是又要流下来了,他一整夜没睡踏实。

漫长的过敏史

被誉为“现代病”的过敏,已经成为了世界性难题。早在2007年,世界卫生组织就确认,过敏已成为发达国家儿童排名第一的环境流行性疾病。随着中国人生活水平的提高,国内也有不同的医学机构调查后声称,中国的过敏性疾病患病率已经或正在爆发式增长。

实际上,过敏是免疫系统在某种程度上反应异常、过强,这与社会普遍印象中的免疫力弱导致过敏正好相反。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硕士研究生导师孟娟在一篇科普文中指出,过敏时,人体的免疫系统出现了紊乱,错将一些普通物质认成有害物质,对其进行驱除或消灭。在此过程中,人体的组织器官会被误伤,出现皮肤过敏、过敏性鼻炎、过敏性哮喘,甚至严重过敏反应。据北京协和医院变态反应科主任医师尹佳介绍,过敏是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一些人可能在一个地方生活很多年之后突然开始过敏,这是因为过敏有一定的迟滞期。此外,花粉过敏的高发时期就是青壮年。

追溯过去,每一位过敏患者都有着曲折而复杂的过敏史。

今年72岁的梁秋,过敏最早可以追溯到2007年。前一年,他所在的单位重新装修办公大楼,要求所有员工搬出去租房办公。大楼翻修后,领导为节省租金,让所有人立刻搬回办公楼,当时不少同事都说室内闻着有异味。梁秋也是从那一年开始频繁打喷嚏、感觉眼睛辣。他跟领导说可能存在甲醛问题,领导隔天拎着一大包菠萝皮到单位,说是除甲醛的,让多开窗通风。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解决方法。

没过几年,梁秋退休了,过敏开始在生活方方面面显现出来。后来,他一旦闻到类似84消毒液这样的刺激性气味,或者经过超市冷柜前吸入冷空气,都会忍不住咳嗽几声。

三年前,梁秋咳嗽加剧。家里的卫生间总是很潮湿,卫生间门一打开,即便他坐在别的房间,也会觉得冷,没完没了地咳嗽。直到把卫生间的门关严实,咳嗽才停止。再后来,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即便是家里所有门都关上,还是会剧烈咳嗽,甚至晚上一躺平就咳嗽,得坐着睡觉。他的咳嗽声很响亮,整个屋子都能听到,全家人苦不堪言。

一天晚上,梁秋咳得快喘不上气了,家人把他送到附近医院看急诊、打点滴。后来,他又去医院门诊挂呼吸科,医生给他开了四五种口服药。他每天吃,却没止住咳嗽。再后来,他去抽血检查过敏原,显示霉菌值偏高。家人买来很多清洁剂,开始疯狂给厕所除霉、擦洗。

但咳嗽还是没控制住,后来梁秋去协和医院再次检测过敏原。大夫在他胳膊上扎了28针,发现霉菌类没问题,他其实是春季柏树过敏。

“元凶”终于找到了一梁秋家的阳台外面,生长着一排4层楼高的柏树。他家的厕所和厨房窗户都正好对着柏树,窗户一开,风把柏树花粉带入室内,相当于整个屋子都暴露在过敏原中。梁秋也因此越咳越烈,直至成了过敏性哮喘。

尹佳在2000-2003年总结了1096例花粉过敏患者的临床特征,结果显示,37%的患者在5年内由过敏性鼻炎发展为过敏性哮喘,9年内这个比例可以达到47%。她透露,有一部分病人如果不好好治疗的话,会从一个季节性的哮喘慢慢发展成常年性的哮喘。岁数大了以后,整个肺功能就会很差,变成慢性阻塞性肺病。而如果在患者刚出现鼻炎、哮喘时就紧急控制,做脱敏治疗,可能有很大帮助。

忍受或者离开

2020年,梁秋开始通过吸入激素来治疗过敏性哮喘。他曾经担心过激素的副作用会让人发胖、嗜睡,但医生解释说激素剂量很小,而控制住哮喘是最首要的事情。第一天,他吸了两次激素,第二天基本就控制住了哮喘。

但对于打喷嚏、流鼻涕等症状,梁秋没有用药,他已经习惯了。家门口的柏树挪不走,他就干脆不在家待着,一有时间就出门遛弯。每年此时,他只能静静等着花粉季的结束,“你都不知道哪天自己就清爽了,没准儿睡一宿觉,第二天就没事了。正常。”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他早就习惯了这里的四季,也包括春秋的花粉过敏季节。

实际上,“春天的圆柏、秋天的草基本就是北京花粉的身份证。”尹佳医生此前接受《人物》采访时说。她经常告诉学生,圆柏花粉和薇草花粉同时阳性,标志着这个人至少已在北京居住3年以上。她进一步解释,过敏性疾病无法根治,唯一能减缓病的自然进展的是脱敏治疗。每年的10月到12月,空气中的花粉大量减少,是开始脱敏治疗的最佳时期。但脱敏治疗过程繁琐,连续3-5年,每年过敏季中每周注射2次,每年花费3000多元。

这几年,随着过敏症状加剧,小野不得不认真重视这个问题。他在家里开空气净化器、戴N95口罩,也试过护目镜——但始终不习惯完全密闭的眼镜和容易起雾的镜片,用T-两回就放弃了。他发现,这些物理防护方式只能极小部分缓解过敏。

现在小野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抗过敏方式。一年365天,他坚持每天洗两次鼻子。在他家里,有个盒子专门装各种过敏药,用于眼睛的有四种,鼻子的有三种。他吃过好几个制药厂的过敏药,以身试验出了最好用的一个版本,还推荐给朋友。他用过几十种卫生纸,直到找到最柔软亲肤、最适合频繁擦鼻子的类型。

医生告诉小野,预防过敏只能靠隔绝过敏原。于是,他开始靠短暂的逃离来度过每年的春秋花粉季。一有机会,他会飞回南方的家里待一周左右。当飞机在南方落地,鼻子当天就变得干燥起来。两三天后,流鼻涕、打喷嚏等过敏症状基本消失了。

“不过敏的人很难理解——现在天气很好,空气也很好,你怎么就不舒服呢?”小野平时很少和人深入地聊到过敏这个话题,只和一位秋季过敏的朋友偶尔互通消息,有种患难与共的感觉。这位朋友也是一到秋天就严重过敏,干脆跑到杭州或者广州去“避难”。

还有人因为过敏,彻底离开了北京。在互相抱团取暖的花粉过敏群里,有一位患者十年前来到北京工作,第一年的春季就开始过敏。忍到2022年,他终于行动,去年搬到杭州生活了。他庆幸自己做出的决定,“这边轻微有点反应,总好过以前在北京年年受折磨.太痛苦了”。

小野担心自己的过敏症状逐年严重,将来会发展成过敏性哮喘。他想过离开北京,回到南方,却迟迟没有真正行动一一北京的工作不论是工资还是平台都很难得,目前囤在家里的一筐子药物也能帮他缓解症状。至少现在,他还能靠着偶尔的假期短暂逃离北京,缩短过敏季。年复一年,他默默等待着春天的结束、熬过接下来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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