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石家庄城市摆渡人

“你最好再快点儿,要不我爸连午饭都吃不上了。”1月24日上午11点,石家庄市区的空旷街道上,外卖员李耀丞急速地驾驶着电动车,对方在电话里大声喊道。

听到这样的催促,李耀丞非常恼火。整个上午,他挂在胸前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从早上8点开始,他就像陀螺一样被各个订单催促着,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可是没有办法,必须得将背后箱子里的食物,送到一位马上“断粮”的独居老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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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耀丞的送单范围在石家庄市裕华区,截至2021年1月22日时,该区有9个小区虽被确定为中风险区域,但要执行高风险区管控。同样,其他区域的大多数居民,至今也还不能随意出入。如此一来,被困在家中的居民,只能通过外界配送来获取物资。

石家庄“封闭”管理3天后,市委副书记、代市长马宇骏就开始催促数万名外卖骑手和快递员上岗。也正是他们的早早冒险复工,才不至于让石家庄居民,像吉林通化那样被饿了肚子。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总遭白眼的我们,竟保障了整个城市的物资运转。”李耀丞说。尽管从1月15日起,外卖和快递行业人员每72小时就要做一次核酸检测,可他内心依然对新冠病毒充满恐惧。

“不想千了”,订单一来,又得出发

2021年元旦肖天,李耀丞没能休息。晚上,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摔伤了腿,希望他能回去一趟。李耀丞的家位于石家庄市元氏县,距市里只有30多公里,可他最近一次回家还是在去年春节。挂断电话后,他决定1月4日上午回去待上几小时。

1月2日早上8点,李耀丞正常上班。开工后,他像往常一样,在忙碌的手机系统和密集的车流中接单、送单。他人行已经3年了,那些过度的塑料包装,和争分夺秒中的安全隐患,并没什么改观。除了能挣份辛苦钱,李耀丞没觉得这个岗位有其他价值。

下午3点,李耀丞不太忙时,随手打开了一个骑手微信群,里面有人吐槽各种“奇葩”顾客。看着起劲时,有同行突然连续在群里发消息:“石家庄出现一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暂时不知道住哪儿,大家要注意。”

李耀丞赶紧上网搜索,却没找到具体报道。于是,他回复:“造谣是犯法的。”没多久,外卖又迎来下午的高峰配送期,群里也就没人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

晚上11点多,一位自称藁城籍的骑手表示:“的确有人得新冠了,是个大妈,在我们区的增村镇小果庄村,今天凌晨五六点时,家人陪她在省二院确诊的。”小果庄村虽属藁城区管辖,但距新乐市区更近些,离正定机场也不远。

从没去过藁城的李耀丞,却对小果庄的名字很熟悉。他在日常送外卖时,经常见到由这个村生产的一次性筷子。很快,另有骑手将标注小果庄的筷子图片发到群里,瞬间引起大家恐慌。

那位藁城区的骑手还逶露,在1月2日晚上10点钟,小果庄村就开始做核酸检测了,附近几个村也已封闭。由于当时还看不到官方消息,李耀丞继续呼吁“不要信谣”。

很快,在1月3日那天,藁城方面就证实了这个消息,小果庄村的确有一位61岁的女性患上新冠肺炎,官方在通报中,特别注明属于“轻型”。李耀丞没想到,正是这个“轻型”病例,拉响了石家庄的疫情警报。

同日,藁城又出现2个确诊病例,以及12例无症状感染者。当天下午,石家庄宣布进入“战时状态”。1月4日早上,经理打来电话,让李耀丞克服一下困难,暂时不要回家了,“接下来可能会非常忙”。

作为一名外卖骑手,李耀丞无法判断藁城区的疫情状况,但他发现,在1月4日下午接的单子里,米面粮油之类的物资明显多了起来,甚至有人一次买了5袋大米、3大桶油,以及十几件土豆。

事实上,仅在1月4日那天,石家庄就公布了11例确诊和30例无症状感染者。随着相关病例轨迹被公布,李耀丞发现这些患者去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很多骑手在群里表示,“不想干了,别把小命搭进去”。可外卖订单一来,他们又得马上出发。

1月5日,石家庄又报告了19例患者。李耀丞在接催单电话时,明显感觉到很多人出现了急躁情绪,并有少数人员嫌他送得馒,开始骂骂咧咧。晚上,他的朋友圈被疫情信息霸屏,很多人说,“石家庄马上要封城了”。

李耀丞从当晚被推迟了三个小时的新闻发布会上得知,全市范围从1月6日开始要做全员核酸检测。他担忧的则是,无法上班的话,自己的订单量会下降,从而影响每月8000元左右的工资收入。

做了8次核酸检测,看到医用棉棒就发怵

李耀丞的担忧马上到来。在1月6日早上6点醒来时,他看到小区物业在公众号上发布的消息:“全员核酸检测,3天内全市居民不能进出小区。”他赶快爬起来去院子里排队,直到十点半才做完检测。

返回房间后,李耀丞从公司平台系统中看到,仍不断有人在下单,“单价运费很高,都是几年不遇的价格。”例如,1.5公里路程运费35元、2公里40元、不到700米的距离15元。

“由于封闭太突然,那些单子全是生鲜和药品,有的物资还没运费高。”而困在家里3天的李耀丞根本无法接单,只能和同事们眼睁睁盯着手机发呆。

李耀丞原以为3天就能结束,官方却在1月8日发布消息,“全市居民继续居家7天”。这让很多没有储备物资的居民开始慌了起来。

1月9日,石家庄市委副书记、代理市长马宇骏在发布会上表态:“大家应该在今天晚上或明天,就会看到快递小哥活跃在我侗的城市街道上,为家家户户送去生活必需品。”话毕,李耀丞们当天就复工了。

复工的前提是要先办理小区出入证,李耀丞得提交公司证明、居委会证明,以及核酸检测结果。办妥后,他在大街上除了能看到警察、医务工作者和外卖、快递员同行外,再也没见到过其他人,“我去超市取货时,里面也严重缺人,都跑去给线上订单拣货去了。”

由于那天订单量太大,李耀丞没等到物资,就先回家了。第二天一早准备继续取货时,发现软件无法打开。公司随即发来通知,让所有业务人员去做二次核酸检测。

到了指定地点后,李耀丞才注意到,政府专门为外卖和快递人员设置了核酸检测点,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中,全是身穿各色服装的同行身影。李耀丞等了3个小时做完,晚上就看到了阴性结果。

1月11日早上7点,李耀丞赶到公司集合。到了中午时,他已为50多户居民送去生活物资,“最多一次用电动车带了10单,非常时期,尽量多拿点”。

在石家庄一个大型超市,李耀丞看到里面除了超市员工,就是外卖骑手,尽管大家都在超负荷工作,却依然赶不上订单的速度,“一个大超市每天大约能出5000单,可单日线上订单都能过万,每天都要积攒数千单,很多都是两三天才能送到。”

为了居民们能吃上饭菜,大多教超市员工晚上不能回家,该休息时就在地上铺纸板凑合一夜。李耀丞和外卖骑手们,每天也只能耐着性子排队等待,取到物资后再消杀、配送。

1月15日,石家庄将居家防疫日期延长到1月19日24时。“没办法,继续送呗。”李耀丞说,刚开始几天的单量没变少,订单量在1月18日突然缩减了:“大家可能想着19号就解封了。”当日,他常去的那个超市,全天才出了900多单,“我一天还没送够10单。”

晚上离开超市时,李耀丞以为真要“解封”了,因为连续十几天来,他第一次看到超市员工打扫卖场。第二天,石家庄发出新通知称:“从1月20日开始,组织对全市开展新一轮核酸检测,三天内完成,核酸检测期间继续居家防疫。”

“言外之意就是,这三天仍然出不去。”李耀丞记得,从1月20日中午起,线上单量又开始猛增,他又进入了超负荷工作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石家庄居民至今已经进行过三次全员核酸检测,而李耀丞这样的外卖和快递人员,每3天就得做一次。截至发稿,他已做过8次核酸检测,“我现在看到医用棉棒就发怵,没到嘴边就想吐。”

按照官方此前的说法,全员三次核酸在1月22日做完。大家以为1月23日就能恢复自由,所以22日这天,李耀丞们的订单量减少了,配送费也一降再降。

到了1月23日上午,石家庄开始实施分级管控。官方虽划分了高、中、低风险区域,可除了下面的几个低风险的县市外,市区及周边中风险区域,“原则上不出社区、村庄”,藁城区、新乐市作为高风险区域,必须居家管控。这样,外卖订单又多了起来。做了5天配送员,哭了4次

1月23日下午5点钟,在石家庄桥西区一个小区大门口,51岁的钋卖员潘玉华边哭边打着电话:“麻烦你再等下,我等这个人已半小时了,他说马上就下来。”

说话间,一名年轻男子慢悠悠走过去,从潘玉华手中接过一份米线,连声谢谢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潘玉华则委屈地奔向自己的电动车。这是她做外卖配送员的第五天,已经哭过4次。

不同于美团、饿了么等平台的骑手,潘玉华是桥西区一家饭店临时聘用的配送员。如果当地生活恢复正常,她或许会失去这份工作,然后继续去做家庭保姆。

眼下,潘玉华的工作并不复杂,除了完成配送,还要到饭店附近几个小区门口贴广告,上面有经营范围和老板的微信号,有需求的居民可以通过微信点餐,潘玉华负责送过去。目前,这种点对点的线上模式,被大量小区居民使用,尤其是平时不怎么用外卖APP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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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潘玉华以及厨师,吃住都在饭店里,他们为居民提供24小时送餐服务。她说自己没有底薪,“白天送一单给5块钱,晚上7点以后给6元。”由于经验不足,她还不太会合理安排高峰期的路线与时间,经常遭到客户埋怨。

幸好,她手中的外卖并非来自APP,不存在系统超时和差评问题,“否则,我早干不成了。”但每次晚点送达时,她还是感到内疚。目前,在石家庄市区,像潘玉华这种临时配送员还有很多,数星无法统计。他们主要服务饭店、超市的微信、电话订单。

家住新华区的李振国也是其中一位。一个多星期以来,他负责给几家超市和街头菜贩运送货物,每天能送50单左右,每单可挣5元至20元不等,涉及十六个小区。

为了节约时间,李振国都是开着私家车去送东西,早上8点开工,一直忙到晚上9点。仗着自己的憨厚形象,李振国暂时未被客户指责过,他说,“最近很多人都在干配送员,年龄普遍偏大,女性比例也不少”。

对此,前述外卖骑手李耀丞感到疑惑,除了政府规定的几个行业外,其他人不能随意出入小区。李振国则透露,是一个老板帮他搞定了证明:“我的证明上盖了一个正规快递公司的章,但我没在里面上班,我们这种配送员,大多都是这样操作的。”

李耀丞表示可以理解,毕竟疫情发生后,外卖配送人员缺口巨大。所以,在石家庄很多小区周边的商店、摊位,每天都能看到临时配送员的身影。他们除了送粮油、瓜果蔬菜外,还负责送烟酒、药品和宠物食品等各种物资。

从1月24日开始,不管是常见平台骑手还是临时配送员,都不约而同紧张起来。因为在头一天,桥西区蔬菜批发市场的进口车厘子,被检测出新冠病毒阳性。

而桥西区蔬菜批发市场,保障着石家庄以及周边地区85%的农副产品烘应,是石家庄最重要的“菜篮子"。当地暴发新冠疫情以来,各路外卖配送的生鲜,大多来自于此。

另外,记者注意到,作为高风险区域的藁城区,日常物资的配送则是另一种方式。藁城区委副书记、代区长王锦山说,当地共设置了5部保供服务热线电话,选定27家应急保供企业,依托外卖平台,建立了1197个微信团购群,成立了近万人的志愿者队伍,实行“线上申报+微信团购+超市配送+志愿服务”的保供模式。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被检测”

除了即时配送的外卖人员外,石家庄的快递业又是另一种群像。

1月25日,快递小哥杜佳终于看到了从外省寄来的新快递:“还是有些小激动,这半个月都在处理滞留件。”回想近段时间的经历,他觉得非常心酸。

在1月6日凌晨,杜佳所居住的长安区某小区,也开始封闭管理,但起初没有那么严格,早上6点多时,他还大摇大摆出了门,没人出来拦着。

到了上班的地方后,老板也过来了,两人正盘货时,先后有多名员工打来电话,说小区不让出门了。老板马上意识到严重性,便立马各自回家。

杜佳从公司出发时是早上8点,之前的这个时间点,他往返的那条路都在堵车,但此时已是空城状态:“我甚至连医务人员和警察都没看到,只见到了两位清洁工。”返回水区后,保安说三天内不能出小区。站在16楼房间里,杜佳竞开始心疼这座往日令他忙碌的城市。

石家庄市邮政管理局的证明显示,当地共有15家快递企业。公开资料称,韵达在1月6日当天,第一个暂停了中高疫情风险地区的快递揽件、派件业务。当时,石家庄只有藁城全区升级成高风险区域。

紧接着,多家快递公司暂停了石家庄的揽派业务。很快,有人在网上说,是官方强制暂停快递业务。石家庄邮政管理局马上辟谣说,并非如此,“相反,正在努力帮助企业恢复收寄业务,服务大众。”

至于谁先恢复了派送业务,网上并无公开信息。但记者在1月8日时,接到了京东快递小哥的电话。那时,是石家庄闭环管控第二天,市领导还没在发布会上“催单”。

杜佳则是在1月10日做完第二次核酸后复工的。公司虽然配发了护目镜、口罩、手套等防疫物资,但他还是十分恐惧。复工当天,除了藁城区,裕华区、桥西区、高新区、鹿泉区、新乐市、无极县,都出现了确诊病例。

没办法,杜佳只能硬着头皮上岗了。起初,他们处理的都是一周左右前的快递。这些快递不仅要在仓库中消毒,送到小区门口时,连存放物品的地面都得消杀。杜佳将物品腾出后再进行一次消毒,且不能和买家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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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佳说,那几天送快递时,取件人速度明显加快,很多人都是欢呼雀跃来取件,还有人向他致谢,并有人对他说:“东西送不到也没啥,你们一定要做好防护。”

1月11日上午,杜佳在新闻中看到,头一天石家庄确诊77名病例中,有4名藁城小果庄的村民,就住在他配送的长安区。

真正让他恐慌的是,1月14日那天,石家庄一名快递从业者也被碗诊,“虽然不知道这位患者,是不是一线快递人员,但总觉得病毒就在身边。”并且,他们这个群体无法穿着防护服,很多快递小哥连手套和护目镜都不佩戴。

“所以,防护真得靠自觉了。”杜佳说,由于处理的都是滞留件,且只需配送一个小区,刚复工前几日,每天只配送200件左右,比平时减少了一半。后来慢慢变少,最少的一天,只送了11件。

按照杜佳的介绍,他们除了对快递物品进行多次消杀外,与往日派送并无太大差异。当然最直观的变化就是,无法将快递送往菜鸟驿站或代放点了,必须一个一个亲自派送。而他除了每72小时做一次核酸外,公司还通知要打新冠疫苗。

现在,杜佳所处的长安区,有超过15个小区是中风险区域,他只能尽力避开每一个风险地带。1月21日,有人给他打电话,问是否去过才被调整成中风险区域的“保利花园D区”。杜佳回答说:“我就是个送快递的,路过而已。”

这些天,除了将高风险地区的快递退回外,杜佳送完了滞留快递,当他拿到外省新过来的快递后,觉得离正常生活又近了一步。杜佳说,各个公司目前收揽情况不一样:“有的全域都能收揽,有的只在二环内收揽,但高风险地区还不行。”

经过半个多月的冒险派送,杜佳深深感觉到,不管是顺丰、京东,还足中通、圆通等,大家虽然公司不同,但目的都是在尽力帮助石家庄人度过疫情,“也算是摆渡人吧。”

眼下,杜佳最苦恼的是核酸检测,按照市里要求快递行业每3天检测一次,但1月25日,石家庄又下发通知,当地中高风险地区和隔离点变成全员2天一次,而他居住的长安区目前按照高风险区域管理。

“这样的话,就是行业测完后继续参与全员,我每天的生活几乎就是被检测。”杜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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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周刊